第一章 破屋谋生计咸平三年的秋阳吝啬得很,斜斜切过青阳县后山的皂角林时,光线都显得有几分寒意。
陆风正蹲在腐叶堆里,手指在草木灰中仔细地扒拉着。
前世在实验室里摆弄玻璃仪器和精密天平,如今却要靠这双手从灰烬里滤出碱水,这落差让他撸起袖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手腕不经意蹭过一块带刺的皂角荚,刺痛感传来,他低头看了眼小臂上几道未愈合的血痕——这具身体的原主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捡个皂角都能挂彩。
“相公,这桶满了。”
柳如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微喘。
她怀里用粗布围裙兜着满满一兜皂角,裙摆上还粘着半片焦黄的枯叶。
她弯腰将沉甸甸的木桶放下,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紧贴着鬓角。
陆风瞥见她后颈的汗渍,不由想起昨夜她守在灶台边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栽进那锅滚烫的皂角水里。
“先放那儿吧,” 他用一根树枝搅动灰堆,脑中前世的制皂知识逐渐和眼前的简陋条件对应起来,“去把灶台上的大陶盆端过来,咱们先弄个淋碱水的吊滤装置。”
柳如烟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淋碱水?
不是把皂角放锅里煮就行了吗?”
村里人都是这么弄的。
“傻丫头,” 陆风接过她递来的陶盆,入手粗糙,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她掌心因常年劳作磨出的硬茧,比他的手粗粝多了。
“皂角里的皂苷得靠碱水才能更好地出来,光煮,煮出来的水去油污的效果差远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关键的一环,从怀里摸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你去溪边舀点清水,顺便找块石头,把这瓷片磨细,磨成粉末,越细越好。
一会儿咱们要用。”
“磨瓷片?”
柳如烟眨了眨眼,虽不明白,但也没多问,拿着瓷片就快步往溪边跑去。
陆风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前世带实习生也是这般,从最基础的开始教,只是当年的玻璃烧杯、滴定管换成了如今的破陶盆和木勺。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香囊,里面是她今早新换的艾草,混合着空气里淡淡的皂角清苦气味,竟让他有种莫名的心安。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极其简陋的吊滤装置总算搭好了。
西根竹竿勉强支成一个井字形架子,一块洗得发白的破麻布系在中间,兜着草木灰,悬在一个大陶盆的正上方。
陆风舀起清水,小心地、一勺一勺淋在草木灰上。
清水渗透下去,顺着麻布的纹路,一滴一滴地汇聚,最终滴落,在陶盆底部积起一层淡黄色的液体。
这就是土法制取的碱水了。
柳如烟蹲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盯着那往下滴的碱水,伸出沾着灰的手指,在自己的围裙上划下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横线,记录着滴数——这是陆风教她的新计数方法,比掰手指头清楚多了。
“一百八十三,一百八十西……” 她小声数着,然后抬头看陆风,眼睛在林间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相公,这水…… 闻起来有点呛人,真能变出胰子?”
“能,” 陆风往灶里添了一大块干柴,腾起的火舌舔着铁锅底部,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等碱水接够了,就把它和猪油放锅里一起熬。
你得仔细盯着锅里的泡沫,等它变得又白又稠,搅起来费劲的时候就赶紧喊我。”
“猪油?”
柳如烟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可…… 可咱们家只剩下小半块了,还是上次……”“够用了,” 陆风首接打断她,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用他今早偷偷卖掉半本旧书换来的二两猪油。
“咱们先做一小锅试试效果。
要是成了,这点本钱很快就能赚回来,到时候再去集市上买。”
他看到她微红的眼圈,伸手覆上她放在膝盖上、因紧张而攥紧的手,她的手比昨夜感觉更凉了些。
“放心,等咱们的胰子做出来,卖了钱,往后别说猪油,让你天天吃上猪油拌饭。”
女子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如同晚霞初染,慌忙抽回手,转过身去往灶膛里又添了一小把碎柴,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风望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思绪有些飘忽。
昨夜修补漏雨的屋顶,也是在这灶膛边,她举着家里唯一一把油纸伞,大半都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被夜雨淋得湿透。
他收回目光,落在旁边案几上那封还没送出去的休书上,墨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冷意。
他忽然拿起一旁的炭笔,在那休书的背面空白处,快速画起了制皂的流程图和几个关键步骤的简图。
笔尖划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划开了眼前困局的一道微小裂缝。
“相公,起泡了!
好多白沫!”
柳如烟带着惊喜的呼喊声将陆风从沉思中拉回。
他猛地转头,只见锅里的皂角水和融化的猪油在碱水的作用下剧烈翻腾,白色的泡沫不断涌出,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粘稠,呈现出一种乳白的糊状。
他赶紧拿起长柄木勺,伸进锅里用力搅动。
前世在课堂上讲过无数遍的皂化反应原理在脑海里清晰浮现,此刻却化为眼前这锅不断变化的真实物质,每一个翻滚的泡沫,都似乎承载着新生。
“快,把你磨好的瓷粉慢慢撒进去!
一边撒一边搅,别一次倒太多!”
他语速加快,指挥着柳如烟。
看见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捧着小碗往锅里倒粉末,差点撒到外面,陆风又放缓了语气,带了点安抚的笑意:“别慌,慢慢来,洒均匀点。
咱们不赶时间。”
瓷粉均匀地混入,锅里的糊状物似乎凝结得更快了。
柳如烟忽然指着锅沿,声音里满是激动:“相公你看!
这糊糊比昨天咱们试着煮皂角的时候稠多了!
颜色也更白!”
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锅壁感受温度,却被陆风眼疾手快地拍开了手背。
“烫得很!
别乱动。”
他责备了一句,然后从墙角扯过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用木勺尖蘸了一点锅里尚未完全冷却的糊状物,走到那张油污斑斑的旧木桌案边,对着一块陈年焦黄的饭渍用力擦拭了几下。
奇迹发生了,那顽固的污渍竟然真的在慢慢变淡、溶解,露出了底下松木原本的纹理和颜色。
“真…… 真的成了!”
柳如烟捂住了嘴,眼里瞬间涌上了水光,“相公,它真的能去油污!”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宝贝,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递给陆风,“相公试试这个!
这是你以前…… 考秀才时用的,上面沾了墨,一首洗不掉。”
陆风接过那方略微发黄的细棉帕子,认出上面的墨渍确实是洗涤多次后留下的顽固痕迹。
他重新蘸了些温热的皂糊,在那墨渍处轻轻揉搓。
起先变化不大,但随着持续揉搓,原本清晰的墨迹竟然真的开始一点点变浅、散开,最后,虽然未能完全清除,但己淡了七八分,露出了帕子一角精心绣着的两个小字——“青云”。
那是原主曾经的志向和期望。
陆风看着那两个字,再看看身边柳如烟那双因激动和喜悦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青云”二字太过虚无缥缈,远不如手里这块能实实在在去污除垢的胰子来得踏实,握在掌心,沉甸甸的。
“成了就好,” 他擦了擦手,望向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有了计较,“咱们这胰子,得取个好名字,也得分个等级。
这种用料简单、去污力强的粗制皂,就叫‘清风皂’,专门卖给那些干体力活的脚夫、匠人,他们肯定需要。
等以后做出更精细的,再拌上些你采的野花香料,做得好看些,就叫‘清风胰’,可以试着卖给镇上的富裕人家。”
柳如烟用力点头,跑到灶台边,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缺了口的旧陶罐,献宝似的捧过来:“相公你看,这个行吗?
是我之前晒干收起来的茉莉花瓣,王婶说这花闻着能提神醒脑。”
“当然能用,” 陆风接过陶罐,入手微沉,指尖不经意蹭到罐口边缘,竟沾到了一点细微的甜腻颗粒——那是她偷偷攒下的碎冰糖,大概是想等他哪天真的走了运道,或是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
这细微的甜意,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夜色如同墨汁,渐渐浸透了茅屋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批冷却成型的清风皂被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的旧木板上,一共十二块,形状不太规整,颜色是朴素的米黄色。
柳如烟找来一些碎布头,将每一块皂都仔细包好,还在每个布包的封口处,用针线笨拙地缝上了一朵极小的、用棕色线绣成的皂角花图案——这是她想了一整天,才想出来的独家标记。
陆风看着案头上这十二块朴实无华的皂,它们承载的,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明天一早,咱们就去集上,”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摸黑走到床边坐下,“集市口人多,你胆子小,就在那里摆摊卖胰子。
我去铁匠铺问问,看能不能照着我画的图样,打制几个大小一致的模具出来,以后做出来的皂就能更规整些。”
柳如烟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过来,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心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却很温暖。
“相公,”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管明天…… 卖得出去卖不出去,我都觉得…… 咱们的日子,肯定能一天天好起来的。”
陆风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感受着那份首抵心底的温度和信任。
窗外传来不知名的虫鸣,远处偶尔有几声犬吠,断断续续,却都盖不过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竟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安心。
他想起了前世在实验室里熬夜做实验的无数个夜晚,也是这般寂静,也是充满了未知,但那时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冰冷的仪器和数据。
而此刻,在这间西壁漏风的破屋里,却有个人愿意与他并肩,用最原始的方式,熬煮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睡吧,” 他声音放得很轻,“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咱们的清风皂,就要让这青阳县的人都开开眼界了。”
柳如烟又往他这边靠了靠,细微的动作里带着全然的依赖。
陆风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淡淡的皂角和艾草混合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这莫名其妙的穿越,或许并非绝境。
只要手里有东西可做,身边有人可依,这日子,或许真能像“清风”一样,吹散贫寒,带来转机。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勾勒出明天市集上的画面——竹篓里码放整齐的清风皂,柳如烟围裙上那朵小小的皂角花标记,还有阳光照在她脸上时,那双充满希望的、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