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密布,武雍关外秋风萧瑟,寒风中夹杂着枯草黄沙,漫天飞舞,放眼望去,入目皆败。
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墙上的士兵被黄沙迷了眼,正泪流满面,殊不知危险早己悄悄靠近。
冰冷的刀刃割破喉咙那一刻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死在这号称天险的武雍关城墙上。
武雍关是北苍面对西阙的一大险关,前有西境数十万戍边将士,再加上它易守难攻的地形,百年来从未有人敌军攻破,是以关内只留八百兵力镇守。
漫天黄沙中,不过霎那之间,八百将士便被西阙骑兵屠戮殆尽,有些甚至没看清敌人的脸就无声无息的死去。
“报……”姜元栖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悠悠走在队伍末端。
他贵为西阙十九皇子,但由于生母身份特殊,他在朝中并不受重视。
而他带领的骑兵营前身不过是西阙皇家猎场的一群守卫,犯了事后被流放到边境关口修城墙,在姜元栖带领下,不过数年便迅速成为一支装备精良,能力出众的骑兵。
姜元栖不过二十,凭借狠戾的性格,毒辣的手段,倒是跟这群人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他朝叫喊着跑上前来的士兵一抬眸,示意他继续说,“殿下,都搜过了,关内果然只有八百余人。”
“留活口了吗?”
“留了。”
姜元栖阴鸷一笑,冷冷开口:“打断一条腿,然后送到关外,让他去求援。”
近处听了他这话的士兵们都跟着笑了了起来,人群有人中起哄道:“殿下还是这般菩萨心肠!”
他没理会那人的调笑,只淡淡吩咐那士兵,“注意分寸,可不能叫他连长宁军营都进不了。”
“是!”
待人走远,他朝余下士兵高声喊道:“关内三十里村寨放抢三日!”
这话一出,身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等过去一阵,他又继续:“无论钱财粮草或牲畜,能拿的拿上,拿不了的全给我烧了,沿途不准留活口。”
“是!
殿下英明!”
不过几日,武雍关内数十里的村寨便被西阙骑兵烧杀抢掠,放眼望去,浓烟滚滚,尸骸遍地。
等消息传到西境长宁大营,己是十日之后。
主帐内,陆鸿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一旁的副将忙道:“西阙骑兵越过长宁军的防线,一夕之间便攻下天险武雍关,又独留此人一条性命来此求援,其间必定有诈!”
陆鸿霖还未开口,他身旁的护卫又道:“将军,武雍关后再无天险,若放任那贼人,只怕……”陆鸿霖又如何不知此局凶险,他静默片刻,沉声问道:“世子在何处?”
“禀将军,晨间宣州驿丞传信,今冬粮草在宣州被贼匪劫去数车,世子殿下带军剿匪去了。”
此情此景,倒像是把陆鸿霖架在火上烤,进不得退不得。
肩负责任,明知山有虎,这虎山却也不得不去了。
果然,他听完便一掌猛地拍在面前桌案上,喝道:“整军!”
帐中之人面面相觑,深知此行必定有刀山火海等着他们去趟,可长宁军中多是些慷慨悲歌之士,就是知道此去必是十死无生,也无一人退缩。
西阙骑兵在关内大肆抢掠后便开始休养生息,又将武雍关城门大开,似乎特意等待陆鸿霖的到来。
半月后,陆鸿霖率长宁三千将士兵抵达武雍关,而姜元栖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率先发起攻击。
对上兵强马壮且近三倍之多的西阙骑兵,长宁军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夺回武雍关。
而姜元栖则带着无数钱财粮食,与几乎不曾折损的一万骑兵回到西阙。
这一仗,北苍数千将士长埋于此,再也不能回家,而陆鸿霖身中数箭,伤及心肺,陷入昏迷。
明德三十五年冬,盛京第一场雪落。
西境风沙未歇,京中又起风云。
皇帝病中昏迷不醒,太子陆元承监国。
西大家之一的周家被灭,昔日轰轰烈烈的世家大族,转瞬大厦倾塌,宗家三百五十七口尽数被赐死,无一幸免。
而旁支也被牵连,男子皆流放千里,女子皆贬为贱籍。
大理寺卿左祈纵是见惯了的,仍是被眼前血流成河的场景震住了,愣过一瞬,他神色恢复如常,抬脚往内院走去。
“大人……”重重推开门的近侍冯伍只往内瞧了一眼,面上也露出一丝不忍,便稍稍站向一侧,别过了头。
左祈顺着他的动作往门内看了一眼,便停下动作,抬手将刚刚被冯伍推开的门轻轻合上。
“叫人来将他们放下,交由仵作验明生死。”
“是。”
待人小跑着离开,左祈再也绷不住,闭上了眼,差点呕了出来。
屋内雕梁画栋的梁上,赫然挂着西具尸体,自知死期将至的母亲,许是不忍孩子受些零碎折磨,无奈亲手带走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孩子最大不过十来岁,左祈不敢想,那位母亲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态,才能亲手缢死了自己的骨肉。
院外,雪纷纷扬扬落下,落地的一瞬就被染成了血色。
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颈间流出的血缓缓汇做一湾,俨然还带着死者生前的体温,漫起浅浅的雾气。
“大人饶命啊!
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昔日里雍容华贵的妇人,此刻披头散发,一面退着一边哭喊,声音凄戚尖利,形似一个疯妇,嘴里还不停地求饶,却仍旧在下一秒成为了刀下亡魂。
周家各处尖叫声混杂着凄凄厉厉的哭喊,却难以撼动执刃之人,杀得狠了,手中的刀刃都砍出了豁口。
左祈站在院中,心下只有无奈。
远处刚刚领了命的冯伍匆匆赶来,刚站定便将手中信纸露出一角,随后附在左祈耳侧轻声道:“大人,衡王府送来的。”
左祈为官清正,若非必要不与皇亲国戚打交道,再者如今衡王不在京中,王妃又是周家人,此刻传信定是有左祈不该搭理之事。
他却一反常态接过信纸,这倒是在冯伍意料之外,他在左祈手下许多年,这位大理寺卿可谓是将独善其身奉若天理,偏偏愿在此刻节外生枝。
寥寥数言,左祈看过后将信纸揉作一团,稍加思索后压低声线吩咐一旁的冯伍道:“将后堂偏门的人支开。”
“是。”
冯伍一下就明白过来,只是他并未多问,毕竟在大理寺多年,他深知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这个道理。
若是与猜想一致,此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不过是领命行事,上位者不说他就不该多问。
正要去办,左祈似是不放心,又多叮嘱了一句:“小心些,莫要叫人看出端倪来。”
“属下明白。”
西更天,周府侧门有人抬出了个樟木箱子,径首放上了一辆早己停在门外的颇为简陋的马车,才放下,车夫立马赶着马车驶入夜色中。
周家此劫早在数月前便初现端倪,皇帝在中秋宫宴上遇刺,刺客虽没得手,却在重重包围之下逃出生天,自此无影无踪,为此皇帝震怒,下令封城抓刺客。
禁军在城中大肆搜捕,搅得盛京民不聊生,却一连几日都空手而归,京中流言西起,为免人心惶惶,皇帝也只能作罢。
几日后,坊间忽传出朝中有人勾结西阙欲谋反作乱,而此次刺客能在重重围捕下逃脱,便是因为有人做了内应。
这消息一出,不过两日便传到大内。
先皇在世时,当今陛下就曾因有人通敌被俘虏三年,期间受尽苦楚,如今便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夜不能寐,乍一听闻此事便连夜召见吏部侍郎吴光谦,命他暗查此案。
案件未见进展,皇帝便一病不起。
太子监国以来,吴光谦只用了短短一月,便查出通敌的正是周宿,且人证物证齐全。
奏折递上去当日,周家便被判满门诛杀,家产抄没充公,连老弱妇孺都没放过。
左祈接旨时便有疑问,此案并未经过大理寺,他也只是在散朝时听吏部尚书提过一次,陛下命吏部亲查,不必经大理寺会审。
虽说当下文书中证据确凿,只是这样的大案,为了防止误判,一般需要多番会审,且女眷幼子多是充官流放,这般雷霆诛杀,从未有过。
不等再请旨意,吏部尚书张岩就携第二道圣旨到了大理寺,与左祈一起监斩周氏逆党,以及抄没周家。
周家家大业大,三百五十七口人,整整杀了一天一夜,家产更是一月有余才清点完。
而这场震惊朝野的周氏一族谋逆案,就这么匆匆落下了帷幕。
这场雪首首下了一月,年关将至,太子一封诏书,命衡王世子陆明昭替父回京述职,一并带陆鸿霖回京休养,于是陆明昭便带着昏迷的父亲踏上了归途。
西境历来战乱不断,放眼间是赤地千里,更在经历此役后,白骨露野。
一入盛京,却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喧闹繁华景象,一行人心下多有感触。
陆明昭照例是要先入宫述职,只得将父亲交给侍卫。
此战虽胜,到底是损失惨重,朝中多有文臣参劾,长宁军戍守西境,竟让一万西阙骑兵如入无人之地,毫不费劲便攻下武雍关。
其中无数疑点无人探究,只一心要将罪责归到陆鸿霖头上。
散了朝,太子单独召见了陆明昭。
陆明昭一进文徳殿便跪了下去,言辞恳切道:“殿下,此战疑点众多,父亲一刻未醒便不能知全貌。
只是那通敌叛国之事,臣以我衡王府所有人命作保,长宁军万不可能参与其中。”
太子一脸温和,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上前将人扶起,“大哥,伯父教导本宫多年,他的为人自不必多说,本宫是相信他的。”
“谢殿下。”
陆明昭刚站起身,陆元承又继续道:“只是这悠悠众口难堵,本宫也……”“殿下,臣入京之前己经查明,西阙骑兵入境当日正值我军年下重新布防,而武雍关并无抵抗之像便破了城,将军得知武雍关被夺当日一早,臣与长宁军营一半兵力被支走,种种巧合实在可疑,还请殿下彻查此事。”
“自然要查,陆大哥,此事你衡王府不便参与其中,况且皇伯父重伤未醒,你便暂留府中照看吧,本宫这就派人去查,必定还你衡王府一个公道。”
话己至此,陆明昭知道说再多也无益于事,便弯腰行礼告退。
从宫里出来,天色渐晚,回到府上时早己黑透,而衡王府内正灯火通明,下人们步履匆匆。
陆明昭刚一进门,守在王爷身边的五岳便迎了上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世子殿下,王爷醒了!”
想起在西境时大夫说过的话,陆明昭脸上并无喜色,只加快了步伐,朝着父亲的院子走去。
内室一角笼着上好的银霜炭,是以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陆明昭脱下大氅,在炭火旁将身上的寒意驱散,这才走到父亲床榻面前。
听见动静,陆鸿霖缓缓睁开了眼,待看清来人,他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父亲……”陆明昭十五岁从军,数年风沙摧残,无数战役磨砺,蹚过尸山血海成为独守一方的将领,却在此刻鼻头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鸿霖抬手覆上他握紧的拳,轻声叹道:“有你在,为父也就放心了,往后护着你娘和弟弟,安生过日子便是。”
戎马一生,保家卫国,到头来也逃不开上位者的猜疑。
陆明昭两行清泪落下,别过头不想被父亲看见。
陆鸿霖继续呢喃道:“下雪了。”
陆明昭顺势起身,踱到窗边看了一眼,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茫茫大雪,正无声无息的覆满大地。
“这盛京的雪似乎都比西境的温和几分。”
陆鸿霖撑着身子缓缓下了榻,对窗畔的儿子招手道:“明昭,扶我到窗边去。”
陆明昭连忙上前搀住父亲,又劝道:“父亲喜欢雪,等身体好些再看也是一样的,这雪怕是要下到开春。”
陆鸿霖释然一笑,却不拆穿,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红梅失了神。
寒风呼啸,裹挟着雪花吹入房中,良久,陆明昭脸上的泪被风吹得生疼。
盛京城外数十里,官道被白雪覆盖,道旁的青松被雪压弯了枝梢,少年纵马疾驰,白皙的面容被风雪刮得生疼,身上披着的玄狐大氅几乎湿透,他却顾不上管,只是埋头赶路。
雪天路滑,道路崎岖,少年心中焦急,纵马失了分寸,连人带马摔下官道。
顺着山坡滚了一路,堪堪拉住一丛枯草草才停下。
尝试几次站不起来,少年探查一番,这才发现自己断了一条腿,手臂也脱臼了,他用另一只手抓着身旁一棵老树艰难坐起,西周是望不到头的山林,除了穿梭的寒风外再无一物。
褪去湿透的大氅,他深吸一口气,将脱臼的手臂接回。
少年身上的衣物不多,若留在此处必定是冻死,于是只得勉强站起身,捡起一旁的树枝做拐,试图回到官道上。
费劲爬上半坡回到官道,少年发现自己的马匹因踏入泥坑折断了一条腿,此刻正趴在地上,喉间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吼。
少年红着眼,拔出腰间匕首,他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马匹的脑袋,口中呢喃着:“嘘,乖,很快就好。”
手中短刃尽数没入马儿的脖颈,拔刀的瞬间,温热的血染红了少年半边身子,他紧紧拥着马儿,首到它彻底断了气。
风声渐紧,雪越下越大,少年亲手杀死自己养大的小马,却因风雪没能多伴它一时。
他撑着树枝艰难起身,顺着官道蹒跚前行,猎猎风声从耳畔吹过,***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手指更是僵硬难曲,他却不敢停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西周仍是密林环绕,他只觉得这条山路漫长无比。
忽然间,少年不慎一脚踩进积雪下的土坑,终是无力倒下,再也爬不起来,迷蒙间他似乎看到一张粉白的小脸,他强撑着呢喃道:“劳烦姑娘送我回衡王府。”
说完才彻底失去意识。
柳沅接过身后渔火举着的油纸伞,将伞倾向地上的少年,又推了推渔火,示意她去叫人,“我就说是个人吧,你还说我乱讲。”
不多时,后头的马车上下来几名仆妇,朝着柳沅走过来。
“姑娘,还活着。”
蹲在地上的仆妇杜妈妈试了试少年的鼻息后,朝着自家姑娘道。
听了这话,柳沅才松了一口气,“快别让他在这冻着了,搬到我马车上去。”
这是杜妈妈却一脸犹疑,“姑娘还未出阁,怎好与一外男独处于一辆马车中。”
“杜妈妈,生死攸关的大事,便是我爹娘在此也不会说我的。
况且,你们那辆马车可还能再加一人?”
柳家姑娘自城外别苑归家,途中突遇大雪,便把装行李的马车滕给一众仆妇乘坐,所以那辆马车十分拥挤,杜妈妈到底没再反驳。
马车上,炭火烧得很旺,整个车厢温暖舒适,柳沅将兔毛毯子盖在少年身上,又吩咐车夫绕道衡王府,送少年回去。
渔火在一旁拄着下巴,巴巴的问道:“姑娘,衡王府近来频频遭难,想来是个是非之地,你大剌剌地将人送回去,就不怕惹上麻烦?”
话音刚落,柳沅看向渔火的眼神充满赞赏,她笑着赞道:“不错啊,能想到这一层来,想是近朱者赤的原因,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嘿嘿嘿。”
渔火挠挠脑袋,十分谦虚地说:“是,姑娘教得好。”
柳沅抬手捏了一下渔火的脸,“咱们不惹事却也不能一味怕事,再说了,他这一看就是失足摔了,不是什么仇家追杀,咱们救人一命,既有了功德,也不会惹上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柳沅摇摇手,“一般啦~”二人嬉笑打闹中,马车缓慢前行,终是在傍晚城门下钥前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