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时,墙上的挂钟恰好指向十一点。
咨询室昏黄的落地灯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一张被揉皱的规则说明书。
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将檀香与消毒水的气味搅成浑浊的旋涡,角落里的沙漏正将最后一粒石英砂推向深渊。
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划出细密的裂痕,仿佛有无数透明的蜘蛛在织网,而这座城市正在蛛网中缓慢窒息。
“沈先生,您说每到深夜就会听见茶碗碎裂的声音?”
钢笔尖悬在记录本上方,墨迹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结论旁洇开一个小圆点。
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男人手腕移开——那里有一圈淡青色的淤痕,形状像被藤蔓勒出的古老符咒,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荧光,仿佛皮下埋着一盏即将爆裂的霓虹灯管。
男人的西装袖口沾着几片干枯的茶梗,随着他急促的呼吸簌簌掉落,在地毯上铺开一片蜷曲的黑色虫尸。
“不是听见,是……骨头里在响。”
男人蜷缩在沙发边缘,西装褶皱里渗出铁观音的苦涩。
他忽然神经质地凑近玻璃茶几,食指蘸着冷掉的茶汤,在桌面画出一道扭曲的轨迹,“就像这条街,我每晚都梦见自己在雾里跑,但永远跑不到头……”茶汤顺着木纹裂隙蔓延,林晚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条徽派建筑林立的街道,瓦当滴雨的马头墙,青石板路上浮着油花般的苔藓——与她私藏二十年的剪报照片完全一致。
1998年6月17日,《新民晚报》社会版角落刊登着茶山街17号的失踪案报道,配图上六岁的她正蜷缩在屋檐下,雨滴在相机镜头前拉成银色长针,刺穿母亲留在石板路上的最后半个脚印。
记忆如毒蛇般游进她的喉咙,她能尝到雨水混着铁锈的味道,那是母亲油纸伞尖滴落的朱砂,在青石板上晕开的血痕。
“您最近接触过什么特殊物品吗?”
她将钢笔攥得发烫,笔杆上的刻痕硌进掌心,“比如老茶具?
族谱?
或者……”“茶叶!”
男人突然抓住自己头发,指甲缝里嵌着干枯的茶梗,“上周收了个快递,没有寄件人,里面是半块压成砖的普洱,背面刻着……刻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脖颈青筋暴起,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撕扯声带。
林晚猛地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却在起身瞬间撞翻了茶盘。
白瓷盖碗坠地的脆响中,男人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祂在茶山里……看着我们……”安保人员冲进来时,男人己经瘫软在地板上抽搐。
林晚弯腰捡拾瓷片,发现飞溅的茶汤竟在橡木地板上组成了两个歪斜的汉字:快逃。
她迅速用鞋跟抹去痕迹,指尖触到木纹深处异常的灼热——那些茶汤正在渗入地板,如同某种活物在啃噬木纤维。
通风口的金属网格突然发出细碎的刮擦声,几缕发丝粗细的植物根须垂落下来,末端沾着粘稠的茶褐色液体,正随着男人的抽搐节奏缓缓蠕动。
“林医生,需要报警吗?”
保安队长老张扶起抽搐的男人,手电筒光束扫过天花板时,照出一片诡异的反光。
林晚抬头望去,通风管道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像被碾碎的茶叶渣里渗出的荧光。
“暂时不用,这是创伤后应激导致的癫痫发作。”
她将瓷片丢进垃圾桶,金属桶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掀开废纸团,桶底赫然粘着一片干枯的茶叶,叶片脉络泛着和男人手腕相同的青色荧光。
手机在此时震动,屏幕显示来自云南的陌生号码:茶砖己送达,你逃不掉的。
短信背景图是一张模糊的老照片——戴着斗笠的茶农站在梯田边缘,身后雾气中隐约露出半张女人的脸,与母亲失踪前的容貌分毫不差。
暴雨冲刷着浦东的玻璃幕墙,整座城市像被泡在摇晃的福尔马林溶液里。
林晚站在震旦大厦37层的落地窗前,看着外滩的灯火在雨幕中融化成流动的熔金。
手机屏幕亮起,是刑侦支队王警官发来的消息:茶山街拆迁现场发现女性遗物,疑似与令慈失踪案有关,明日可来认领。
银杏叶项链在掌心刻出月牙状血痕。
这是母亲消失前夜戴过的首饰,银链缀着琥珀色银杏,叶脉里嵌着极小一粒朱砂。
此刻它正发着诡谲的低温,仿佛有冰锥顺着链子往骨髓里钻。
她突然想起男人抽搐时脖颈浮现的荧光淤青——与项链接触皮肤的灼痛处完美重叠。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突然闪烁,绿光在瓷砖地面投下蛛网状的裂纹。
林晚转身时,看见清洁机器人卡在盆栽绿萝旁,机械臂不断重复擦拭地板的动作,显示屏上跳动着乱码:ERROR 404 记忆扇区损坏。
绿萝叶片背面爬满细小的黑色颗粒,像是被碾碎的茶叶渣。
当她蹲下身试图查看时,叶片突然翻卷,露出布满血丝的瞳孔状纹理,叶脉间渗出粘稠的茶汁,在地面汇聚成箭头形状,首指电梯方向。
“我爱上海”的霓虹灯牌在此时亮起。
猩红的光穿透雨幕,在大理石地砖上投出蛛网状裂纹。
林晚后退半步,高跟鞋跟陷入地缝的瞬间,整面落地窗轰然崩裂。
没有风声,没有坠落感,只有无数玻璃碎片悬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她支离破碎的倒影。
那些倒影突然齐刷刷转头,嘴唇开合着吐出无声的警告。
倒影在变异。
皮肤褪成透明,露出皮下蠕动的荧光文字:规则1:禁止提及真名规则2:必须完成记忆回溯……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字,像从活人身上剥下的刺青。
她踉跄着摸向电梯按钮,指尖触到的金属门板却突然软化,变成粘稠的、冒着热气的普洱茶汤。
“不……”电梯井深处传来齿轮啮合的尖叫。
失重感攫住五脏六腑的刹那,她看见清洁机器人显示屏迸出最后一行血字:存活倒计时 23:59:59。
茶香混着铁锈味灌入鼻腔,下坠的电梯厢内壁浮现出无数手掌印,每个掌纹都在渗出暗红液体,在金属表面拼凑出茶山街的俯瞰图。
突然,电梯厢顶传来重物坠落的巨响。
通风口栅栏崩飞,一条缠着荧光锁链的手臂穿透钢板。
林晚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那竟是两小时前在咨询室抽搐的沈先生!
他的眼球被茶梗刺穿,嘴角撕裂到耳根,喉咙里伸出藤蔓般的植物根系。
“名字……给我你的名字……”沈先生的声带振动出非人的频率,藤蔓向林晚脖颈缠来。
千钧一发之际,电梯厢轰然侧翻。
林晚撞开安全窗滚进通风管道,身后传来沈先生躯体爆裂的闷响。
粘稠的液体从管道缝隙渗入,她摸到一把破碎的茶叶,其中一片刻着极小篆字:墟。
腐熟的茶香混着铁锈味涌入口鼻。
林晚跪坐在青石板路上,掌心被碎石割破的血珠尚未滴落,就被某种无形之物卷走。
两侧马头墙的粉壁斑驳脱落,露出内里蠕动的血肉状物质,瓦当滴落的暗红色液体在地面汇成溪流,朝着街道尽头的浓雾蜿蜒而去。
远处传来碾磨茶叶的轰鸣,像是巨型机械在咀嚼骨骼,而空气中飘浮的尘埃竟是细小的茶叶碎屑,每一片都印着人脸轮廓。
“新人?”
沙哑的男声从雾中传来。
三个身影轮廓逐渐清晰:举着盾构机图纸的程野,工装裤上沾满泥浆与荧光色涂料,右耳戴着枚齿轮造型的耳钉;腰悬白瓷茶器的苏棠,发髻间别着半片青铜茶筅,手腕缠着写满经文的绷带;以及握紧92式手枪的陆沉,警用战术背心上凝固着大片褐色污渍,颈侧有道正在渗血的咬痕。
三人脖颈都缠着发光锁链,链节刻满她曾在血管里看到的规则条文。
“姓名。”
陆沉的枪口抵上她眉心,保险栓滑动的声响格外清晰。
苏棠突然按住陆沉的手腕:“锁链颜色变红了!
她触发了记忆回溯任务!”
仿佛回应她的警告,远处传来瓷器爆裂的脆响。
浓雾沸腾翻滚,黑影从屋檐上游下,像融化的沥青又像数据流。
它们有着人类轮廓,面部却是不断切换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陌生人的记忆碎片: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医院心电图、沾血的离婚协议书……最近的屏幕上赫然是沈先生的脸——那个一小时前还坐在咨询室的男人,此刻正跪在茶山上刨土,指甲缝塞满潮湿的茶叶。
“跑!”
程野扯断锁链砸向黑影,火星在空中拼出血字:任务:重现林晚最恐惧的记忆场景。
母亲的声音刺穿二十年时光:“晚晚,别看!”
六岁的她蜷缩在茶山街17号门洞。
穿墨绿旗袍的母亲倒退着走入浓雾,油纸伞面上手绣的六安瓜片被雨打成溃烂的伤口。
伞骨折断的脆响中,雾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将母亲拖成一道模糊的剪影。
“不要……不要看……”林晚死死攥住银杏项链,琥珀突然炸开裂纹。
朱砂粒滚落在地,瞬间引燃青石板缝隙里的茶叶残渣,幽蓝火光照亮街道两侧的电子广告牌——每块屏幕都在播放不同角度的母亲失踪画面。
苏棠的茶器发出蜂鸣,血色茶汤喷涌成屏障。
黑影在触及液体的瞬间汽化,空中浮现新的规则:记忆回溯进度30%。
“抓紧我!”
程野拽起林晚冲向街道转角,陆沉连续点射追击的黑影。
子弹穿透电子屏面孔时,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竟是数百个不同音色叠加的混响。
转过街角的刹那,林晚看见了“祂”。
浓雾深处矗立着高达百米的茶饼,每一层压制痕迹都是蠕动的肢体。
最顶端的普洱茶芽上,嵌着半张女人的脸——与她珍藏的母亲照片一模一样。
茶饼底部伸出无数电缆般的根须,正将十几个挣扎的人形拖入发酵池,池边堆积着印有“震旦集团”LOGO的安全帽。
“那是……地下工程的工人?”
程野的图纸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茶山立体剖面图——无数人体像茶叶般被压实在岩层中。
苏棠的茶器剧烈震颤:“茶灵在警告我们,必须立刻……”话音未落,整条街道突然翻转。
众人坠入沸腾的茶海,林晚在灭顶的瞬间看到最后一块电子屏:存活倒计时 23:30:17。
茶汤灌入肺部的灼痛中,她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茶饼深处传来:“晚晚,记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