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冬天并不温柔,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大地冰封。
在那个默默无闻的小镇边缘,一家人围坐在炕上。
电视机放着几年前热播的电视剧,鞭炮的碎纸遍地,红得似血。
屋子外头,寒风呼啸,小家伙仅着一件单衣,蓬乱的头发如同鸟窝般纠缠在一起,清秀的面庞沾满了尘埃。
小家伙用瓢敲开水缸表层的冰,一勺一勺把水窊到盆里。
盆里头满是厚衣裳。
小家伙对着下水道洗衣服,双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红肿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裂口,浸泡在冰水中痛得失去了知觉。
水盆有半人高,小家伙只好探进去半个身子,使尽浑身解数一遍遍搓洗着。
房间里的欢声笑语与棋牌室里的污言秽语交织在一起,这些与小家伙无关。
他费力地将水拧干,搬着板凳,吃力地将大衣挂上钢丝。
“喂,衣服弄完去烧水!”
“好。”
小家伙满口答应着,在这里他没有名字,人们习惯用“喂”和“那个谁”来称呼他。
小家伙拍拍棚子上的雪,从里头抽出几根玉米芯子,倒在铁炉子里。
接着蜂窝煤上的微弱火光烤了烤手,听见房间里的叫骂声,又赶紧去和衣服较劲。
“养你有什么用!
干点活就去偷懒!”
小家伙没有争辩。
棋牌室的大门被推开,张辉宗被寒风呛得打了个寒颤,两指夹着香烟,手遮住打火机的光芒,几根烟丝随风飘落,劣质烟草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老张!
门关上!
暖气要跑掉了!”
“晓得喽,要你们来教老子?!”
张辉宗脚尖勾勾,门就利落的关上,这是张辉宗的得意才能,他满足地吐出一口烟雾,迷离的眼神在西处游移。
最终定格在小家伙身上。
这孙家的,虽然是个男娃娃,但乍看却精致的像女娃娃。
村里的光棍喜欢拿那孩子打趣,只可惜贱皮子跑的太快,极难得才能摸着一次。
“张辉宗!”
张辉宗刚伸出的手吓得收了回去,一抬眼就看见张婶子如狂风般冲了过来,挥手给了张辉宗一巴掌。
“混账东西!
张辉宗,我以为你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臭虫,谁知道你到是孙猴子转世——本事通天!
人娃娃才多大!
你好意思下得了这个手!”
张辉宗捂着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喉咙滚动。
里头的麻将声渐小,张辉宗一听就知道里头的人正尖着耳朵偷听,不由的暗骂起来。
“臭婆娘!
我不过是打牌累了抽口旱烟!
你去十里八村打听一下!
那个婆娘似你一样疑神疑鬼!”
“你还有打牌累的时候!”
张婶子从身后掏出一把沾着肉末的大菜刀,指着张辉宗,“姓张的我告诉你,你口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是老娘养猪养出来的!
我辛辛苦苦赚了二十万,是你非要装阔佬!
如今家里什么都不剩了!
我怀的是你老张家的骨肉,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先一刀了结了你!
在把肚子里这个小的的给流了!
不就是一条烂命吗?!
我弄死你算赚的!”
这下麻将声是彻底没有了,棋牌室的门都被打开一条小缝,众人若有若无的往外面看,争相目睹这场闹剧。
张婶子把小家伙护在身后,张辉宗额边滑下几滴冷汗,还是硬着头皮挽起了袖子。
“行啊!
哪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今天咱们就不过了!”
“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
孙二狗从棋牌室挤出去,这下子里面看戏的也不装了,一窝蜂的涌出来看热闹,孙二狗一把揪起小家伙的头发,将他拖到两人中间。
小家伙拼命挣扎,手上的水滴甩到了孙二狗的脸上,孙二狗面色一沉,扬手便打。
“啪!”
一声脆响,小家伙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脸庞偏向一旁。
人群瞬间安静,孙二狗像提着一只待宰的鸡鸭般揪着小家伙的头发,瘦小的孩子跪在雪地上,颤抖着,喉咙里挤出几声悲鸣。
孙二狗左右开弓,几个耳光重重地落在小家伙脸上。
最后将他一把推倒在地。
“张婶,千错万错都是这混小子的错,你也消消气,你那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可别吓着了。”
孙二狗谄媚的笑着,对小家伙的瞬间面孔变得扭曲,几乎是是瞬间抬起脚,对着小孩死命踹上去。
小孩的身形不稳,被踹翻过去,小家伙蜷缩成一团,几乎麻木的忍受着“小兔崽子!
敢勾引我兄弟!
打死你都是轻的!”
孙二狗愤愤的骂道,最后又上脚踢了几下,周围的“好心人”七嘴八舌的开解着又有几位老人拉住孙二狗。
“别打死了,怎么说也是一条命!”
“张婶子,都是些小事,别生气,哪个男人不贪玩呢?”
孙二狗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勉强停手。
对着小家伙狠狠啐了一口,勉强做了个总结。
“小杂种,吃我们的喝我们的!
再敢有下次就把你腿打断!
老张,你也哄哄婶子,婶子也是担心……”见没了好戏看,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开。
看电视的回到屋里,抱怨着错过了精彩节目。
打牌的人也回到了棋牌室,那台老旧的麻将机再次轰鸣起来。
“装什么死!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孙二狗媳妇李氏推开窗户大声吼道,“当初就该把你按到尿桶里溺死!”
“......”疼痛如同细针般刺痛他的每一寸肌肤。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他颤颤巍巍着爬了起来,回到凳子上晾衣服。
凳子很高,晾衣绳悬在头顶,怎么也够不着。
孙二狗贪便宜没买晾衣架,只在墙上打个钉子挂了一条铁丝。
小家伙费劲地晾好衣服,又踉跄着去厨房盯着热水。
炉火旺盛,李氏开始做晚饭,他们的儿子孙耀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红薯,丢进灶火里叫他妈妈烤。
李氏嗔怪着从锅里拣起一块瘦肉给孙耀祖撕着吃。
孙耀祖拿着那块肉在小家伙面前转了一圈,小家伙吞了口口水,装作没看见的拨了拨玉米芯。
晚饭很丰盛,李氏盛完全家人的饭,把锅巴扒拉扒拉敲在一个变形的铁碗里,对着冰箱里的剩菜碟子嗅了嗅,把发酸的倒进去,丢到桌上。
到了饭点,又是大过年的,打牌的也得回去吃饭,孙家一家人都在屋子里吃团圆饭,小家伙则蹲在炉火边,悄悄倒一点热水到碗里,把那堆不明食物一股脑倒进了胃里。
饭点之后又把全家人的洗脚水烧好,洗掉脏的碗筷,等到所有人都上床,黎黎才拖着身子滚回窝里睡觉。
在仓库里,靠近厕所,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家具,霉味臭味混杂在一起。
东西很多,真正属于他的只有一个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旧床,一床满是补丁的薄被,和一群蟑螂。
小家伙照例对牛弹琴的请求蟑螂先生不要咬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寻找庇护的幼鸟,他用尽全力将自己的脆弱身躯紧紧蜷缩在那层薄褥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红色的花布上,那是从孙耀祖的旧衣上剪下来的。
孙耀祖拥有温暖的新衣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每天都能吃饱。
孙二狗对他宠爱有加,常常抱起他举过头顶。
孙耀祖常常放声大笑,孙二狗就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看着这个世界的珍宝。
小家伙紧紧攥着那个破旧的补丁,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忽然间,压抑许久的情感渗了出来,他无声的抽泣着。
“爸爸......妈妈......对不起......”“黎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家伙有个秘密,他可以在梦中见到很多个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是自称十一岁的臭屁哥哥,小家伙曾经问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他说黎黎。
黎黎又问是哪个 li,是鸭梨的梨吗?
十一岁的黎黎说你就知道吃。
是黎明的黎,说了你也不认识,就是太阳。
黎黎说,哦,我是太阳。
十一岁的黎黎一脸嫌弃,但还是摸摸他的头。
黎黎不讨厌他,他给自己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
但,黎黎在梦里没找到十一岁的黎黎,坐在他面前的是更大一点的黎黎。
“我二十三。”
二十三岁的黎黎这么说,他耷拉着眼皮,漆黑的碎发遮住了半张脸,黑眼圈几乎垂到嘴角,白衬衫上染着大片大片梅花红。
“你没有睡好吗?”
黎黎小声问道,每次孙二狗彻夜不归,脸上的黑眼圈就会很长。
“睡得好才有鬼。”
二十三岁的黎黎咕哝着。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咬破手指,在上面划拉着。
“每个黎黎都能送黎黎一个礼物。”
二十三岁的黎黎问道,“上个人送了你什么?”
“......名字。”
二十三岁的黎黎哼了一声,“有点用但不多。”
黎黎揪着衣服不说话,他和十一岁的黎黎熟悉一点,不希望朋友被嫌弃。
二十三岁的黎黎写两笔就对着手指头咬一口,过了很久才把一块沾满血的布送到黎黎面前。
后者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
“拿着,等我塞你嘴里?”
黎黎怯生生的接过血布,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家,你应该能理解,上个黎黎和你描绘过吧。”
“嗯……家,是暖和的,可以吃的饱饱的,有糖的地方。”
二十三岁的黎黎听着这个答案,脸上渐渐带上了笑的意味。
黎黎看着二十三岁的黎黎咽了口口水,低声问道,“黎黎说错了什么了吗?”
“没有。”
二十三的黎黎把手覆在他头上,轻轻的揉了揉。
叮嘱道“离开这栋房子之后跟着箭头走,走路不坐车,一首走别回头,不到不能停,不能被抓回来——我们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啊……”黎黎茫然的看着二十三岁的黎黎。
二十三岁的黎黎在黎黎的头顶上了弹一下,厉声道,“还不快跑!”
黎黎愕然惊醒,狗吠声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接一声。
白布落在他面前,上面鲜红的字迹未干,底下还用血画了栋房子。
家......温暖的地方,可以吃饱的地方,不用挨打的地方,可以去上学的地方……有人爱黎黎的地方……黎黎紧紧的攥着白布,犹豫的刹那,好像又无数的声音在脑海里叫嚣,要走——离开——离开这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