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霞飞路18号门前缓缓停下。
这是一栋气派的三层带阁楼的法式洋房，米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带有宽大的凸窗和精美的铁艺栏杆。
此刻，洋房西周己被拉起了警戒线，几名穿着深蓝色制服、头戴平顶帽的法租界巡捕神色肃穆地守在门口，驱散着围观的好奇市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与宅邸本身的奢华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卓如琙与常纪伦下了车。
卓如琙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口，扫视着洋房的整体结构、周围环境，特别是二楼书房位置的窗户——那窗户很大，但外面并没有阳台，下方是修剪整齐的花圃，看不出有明显的攀爬痕迹。
一名像是小头目的法国巡捕上前拦住了他们：“请留步，这里是案发现场，己被封锁。”
常纪伦连忙上前，掏出自己的《庸报》记者证：“您好，我是《庸报》的记者常纪伦，这位是卓如琙先生，我们想了解一下周振雄先生的案子…”“记者？”
那巡捕皱了皱眉，挥手道，“无可奉告，请离开。”
卓如琙并未理会巡捕的驱赶，他上前一步，用一种纯熟而略带清冷口音的法语说道：“这位警官，请代为通报一声勒庞探长，就说故人卓如琙，应邀前来协助调查。”
他说话时，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对方，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巡捕愣了一下，一来惊讶于对方流利的法语，二来“勒庞探长的故人”这个名头让他有些迟疑。
他上下打量了卓如琙，见其衣着考究，气质不凡，不像是一般看热闹或想挖新闻的，犹豫地点了点头：“请稍等。”
转身快步走进了大门。
不多时，一个身材微胖、留着精心打理的两撇小胡子、约莫西十岁左右的法国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别着法租界巡捕房的徽章，他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刑事探长，亨利·勒庞。
“卓先生？”
勒庞探长伸出手，脸上带着笑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总督府的酒会上？”
“勒庞探长记性不差。”
卓如琙与他握手，“听闻周先生出了意外，事关重大，或许我能提供些许微不足道的参考意见。”
，暗示了自己有介入的想法。
勒庞探长的小胡子动了动，对这位在天津上流社会和知识界颇有名气、连几位北洋大佬都对他礼遇有加的“问石先生”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他有一丝警惕。
但周振雄身份特殊，案发后上头要求限期侦办，多个“顾问”或许不是坏事。
“卓先生肯帮忙，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过案发现场的物品请您务必小心，不要破坏任何可能的证据。”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卓如琙微微颔首，与常纪伦一同随着勒庞走进了周宅。
屋内陈设极尽奢华，西式的家具、波斯的地毯、中国的古董字画混杂在一起，透着主人暴发户式的审美和财力。
几个佣人神色惶恐地缩在角落，周太太的哭泣声隐隐从楼上传来。
书房在二楼走廊尽头。
门口守着两名巡捕。
勒庞示意他们放行，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纸墨、雪茄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金属与微酸混合的异样气味，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陈设考究。
巨大的红木书桌摆在正中，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
地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
靠墙的位置有一个上了锁的保险柜。
周振雄的尸体就倒在书桌与壁炉之间的地毯上。
他穿着丝绸睡衣，体型肥胖，面色青紫，双目圆睁，表情定格在极度的惊恐或痛苦之中，屋内没有任何搏斗痕迹。
勒庞探长指着门锁和窗户解释道：“我们抵达时，门是从内部反锁的，用的是这种老式转舌锁，钥匙孔在内侧。
窗户也从里面闩上了，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初步检查，死者身上没有外伤，法医初步判断，可能是突发心梗或脑溢血导致猝死。
当然，最终结论要等详细尸检报告。”
常纪伦听着，下意识地记录。
而卓如琙却像是没听到勒庞的话一般，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聚焦在尸体上，而是先缓缓扫视整个房间的布局。
然后，他走到门边，蹲下身，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放大镜，仔细检查着门锁的锁舌和锁孔边缘。
“卓先生，这锁我们检查过了，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勒庞有些不以为然。
卓如琙没有理会，他的放大镜移动得非常缓慢。
“锁舌边缘，这里，”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不像是钥匙正常使用留下的。
更像是……被某种薄而硬的东西试拨动过。”
勒庞探长凑近看了看，皱起眉，那划痕确实很细，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或许是锁本身的问题？”
卓如琙站起身，又走到窗边，同样仔细检查了窗闩和窗框。
“窗闩是扣上的，但窗框下沿的积尘分布不太均匀，靠近窗闩的一侧，似乎比另一侧要干净一点，像是被人擦拭过，或者……被什么东西搭过？”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摇了摇头，“但这扇窗离地面太高，外面也没有便于落脚的地方。”
他的目光回到室内，停留在尸体附近。
他没有靠近尸体，而是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像是在观察地毯。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书桌靠近壁炉一侧的桌腿旁的地毯上。
那里，有一小片颜色略深、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湿痕，在地毯深色的花纹掩盖下极难发现。
而之前闻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金属酸味，似乎就是从这附近散发出来的。
“勒庞探长，”卓如琙的声音依旧平静，“您闻到这房间里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吗？”
勒庞耸耸肩：“除了血腥味和死者失禁留下的味道，我没闻到什么特别的。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片小湿痕，用放大镜观察着。
湿痕边缘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蓝色结晶粉末残留。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巡捕匆匆跑来，对勒庞耳语了几句。
勒庞点点头，对卓如琙说：“卓先生，发现尸体的那个女佣小翠，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
您看，是不是现在和她谈谈？”
卓如琙站起身，看了一眼那片神秘的湿痕和尸体，又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和门锁。
沉吟片刻，他对常纪伦低声说：“纪伦，记下：门锁划痕，窗台积尘异常，地毯湿痕，蓝色微晶，特殊气味。”
然后，他转向勒庞，微微颔首：“也好。
正好，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小翠姑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扇依旧紧闭的书房门，补充道，“我想知道，她是如何‘跑’出这座房子的。”
勒庞探长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显然，这个问题他忽略了 。
卓如琙那笃定的语气和刚才发现的细节，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桩看似简单的“猝死案”。
这位“问石先生”，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的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