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霜总是落得悄无声息。
三更梆子响过,沈宁儿仍趴在结着薄冰的木盆边。
皲裂的指尖,在皂角水里反复揉搓粗布衣。
寒气顺着指缝渗入骨髓,她猛地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震得木盆里的水花西溅。
指缝间溢出的暗红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娘!
"木门被撞开。
沈明远裹着补丁摞补丁的夹袄冲进来,发梢凝结的夜露簌簌落在肩头。
少年将陶炉往母亲脚边推了推。
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睫毛上的霜花晶莹发亮。
"又偷偷熬夜!
先生今日教《游子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说的可不就是您?
"他故意晃了晃背后的竹篓,里头蔫巴巴的苦菜还沾着泥土。
沈宁儿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就你嘴贫......"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沈明远慌忙扶住她颤抖的肩膀。
掌心触到母亲嶙峋的脊骨,像摸到一截枯木。
他突然想起白天在米铺扛麻袋时,听见几个妇人窃窃私语。
"沈家娘子咳出的血沫子,红得像朱砂......""去睡吧。
"沈宁儿用袖口擦掉嘴角血渍,却蹭脏了刚洗净的粗布。
"明日还要早起念书。
""念书?
"沈明远突然提高声调。
少年特有的嗓音,在破旧茅屋里撞出回响。
"我早不去书院了!
那些富家子弟往我砚台里撒沙子,骂我是没爹的野种......"话一出口,屋内瞬间陷入死寂。
沈宁儿的手悬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下。
十八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断桥边,那个浑身湿透的男子。
暴雨倾盆而下,她在泥泞中发现了昏迷的他。
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祥龙,在雨中若隐若现。
男子昏迷时死死攥着的羊脂玉玉佩,如今就藏在她枕头下。
"若有难处,可去京城......"他醒后留下这句话,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顶突然传来"咔嚓"脆响。
"糟了!
"沈明远抄起墙角竹竿冲出门。
正见三只野狗扒着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顶。
少年挥舞竹竿大喝。
"滚!
"惊飞的野狗撞翻腌菜缸,酸臭汁水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竹竿戳进泥地时,他瞥见母亲扶着门框剧烈喘息。
咳在帕子上的血花,比霜雪更刺目。
"明远,进屋。
"沈宁儿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蛛丝。
她从床底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露出那枚玉佩。
羊脂玉在油灯下泛着温润光泽。
龙纹凹陷处,她多年前用银簪刻的"宁"字,己被摩挲得模糊。
"这是......是你父亲留下的。
那年冬天,雪比现在还大......"她的目光变得悠远,却在说到关键处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染红的帕子,攥在手中微微发抖。
破晓时分。
巷子突然响起叫骂声。
"小杂种!
李员外家的云锦被你洗成抹布了!
"沈明远掀开草帘。
正看见洗衣坊王婆举着竹扫帚冲来,湿漉漉的绸缎甩在他脚边。
"不是我......"话没说完,扫帚己狠狠抽在肩头。
沈宁儿踉跄着扑过来。
枯黄的发丝散落在脸上。
"要罚罚我!
明远他......""老货也敢护犊子?
"王婆一把将沈宁儿推倒在地。
沈明远只觉眼前炸开一团血雾。
他死死护住母亲,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混乱中,沈宁儿怀中的玉佩掉落在地。
羊脂玉在霜地上滚出半道弧线。
"拿这破烂抵债?
"王婆一脚踢开玉佩。
"三日内凑不齐五两银子,把你们扔去喂护城河里的王八!
"她踩着满地碎瓷扬长而去。
沈明远跪在地上摸索玉佩,指尖被碎瓷划破也浑然不觉。
玉佩重新握在手中时,他摸到龙纹凸起处有道细微刻痕——像是被剑尖划过的印记。
暮色西合。
沈明远攥着卖画得来的二十文钱,在药铺前徘徊。
橱窗里的人参泛着琥珀色光泽,老大夫碾药的臼杵声一下下砸在他心上。
"抓什么药?
"柜台后传来沙哑的询问。
沈明远盯着"止咳散"的木牌。
想起母亲咳血时蜷成虾米的模样。
"半剂......不,要一剂。
"他数出十五文铜钱,剩下的五文买了两个冷馒头。
攥着硬邦邦的馒头往回走时,他突然想起上个月生辰。
母亲把唯一的白面馒头掰成两半,说自己"闻不得麦香"。
推开家门。
油灯将熄未熄。
沈宁儿倚在床头,手中粗布衣的针脚歪歪扭扭,指尖凝结着干涸的血痂。
"过来。
"她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指了指枕边油纸包。
"带着玉佩......去京城......"沈明远扑到床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会在寒冬把他的小脚捂在怀里,会在他生病时整夜哼着童谣。
如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手腕上的皮肤松弛得能看见青色血管。
"娘!
您别说话!
"沈明远慌忙去倒热水。
却听见身后传来绵长的叹息。
等他转身时,沈宁儿的手己垂落在地。
油灯突然爆出灯花,将她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窗外细雪纷飞,落在破旧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母亲往日的咳嗽。
此刻的京城,皇宫内灯火通明。
皇帝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揉着眉心望向窗外。
远处宫墙飞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恍惚间,他又想起十八年前江南断桥边那抹温柔的身影,下意识摸向袖中从不示人的半块玉佩,上面祥龙纹与沈明远手中的玉佩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