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帮母亲腌泡菜时发现那个账本的。
七月正午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发胀,李秀兰突然把腌到一半的辣白菜塞给我,围裙都没摘就冲出门。
泡菜坛沿的盐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我瞥见压在坛底的蓝皮本子,封皮上"2008年操作日志"的字样被盐渍洇得发皱。
"哆哆!
把三号坛的萝卜条翻个身!
"母亲的喊声从楼道传来。
我鬼使神差地掀开本子,霉味混着花椒味扑面而来。
2008年10月28日那页,歪扭的铅笔字刺进眼睛:"沪指16***.93,满仓万科A,杠杆比例1:1.2。
"手机差点砸进泡菜坛。
现在这支地产股的股价,比我上周在财经频道看到的数字还多两个零。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成尖锐的耳鸣,我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个本子要是真的,意味着十二年前母亲就有五十万本金,而我们至今还住在墙皮剥落的老家属院。
"怎么不动弹?
"母亲湿漉漉的手套拍在我后颈,惊得我撞翻盐罐。
她扫过摊开的账本,眼神像被火苗烫了一下,抄起本子塞回坛底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
"妈,那个万科......""腌菜要讲究盐粒分布。
"她突然抓起盐罐,白花花的晶体在坛口划出抛物线,"就像建仓要分批进场。
"盐粒簌簌落在白菜帮上,在玻璃坛底聚成类似K线图的波浪线。
我张着嘴看她又恢复成那个为三毛钱和小贩磨半小时的妇人。
褪色的碎花衬衫领口还沾着辣椒末,可方才那瞬间她瞳孔里闪过的锐光,分明像我在陆家嘴纪录片里见过的操盘手。
这个疑惑在三小时后达到顶峰。
当我在夜市撞见母亲和煎饼摊主老赵比划手势时,他们面前摆着的不是酱料瓶,而是五部闪着红绿光的手机。
老赵的围裙兜里露出半截《缠论实战》,油渍斑驳的书页正在晚风里哗哗作响。
"兰姐,今天北向资金跑了八十亿。
"老赵的铲子敲打铁板,迸出的火星溅在母亲鞋面上。
我缩在烤冷面摊位后面,看见母亲掏出个老式计算器,按键声快得像在弹《野蜂飞舞》。
"量能不足昨日的三分之二,这是假摔。
"母亲的声音混在油烟里,"你看创业板指的分时MACD......"烤冷面大叔突然捅我胳膊:"丫头,你的面要焦了。
"再抬头时,母亲己经消失在人群里,只剩老赵冲我咧嘴笑,铲子尖在铁板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顶形态。
那晚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突然意识到这些裂痕的走向和上证指数的月线图惊人相似。
床头柜的抽屉里,母亲的老年机正在振动,屏幕蓝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游移——凌晨两点十七分。
我光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心跳声盖过老挂钟的滴答。
收件箱里躺着三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李总,徐翔那边的人又来接触了""明天龙虎榜需要处理""三号账户的杠杆降到1:0.8"手指僵在删除键上方时,身后突然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
母亲幽灵般立在门框阴影里,左手拎着滴水的莴笋,右手还攥着湿漉漉的零钱包。
"妈......我帮你放冰箱?
""哆哆,"她甩了甩莴笋上的水珠,水滴在月光下划出抛物线,"知道为什么菜市场的韭黄比超市贵三块吗?
"我抱着莴笋摇头,看着她从零钱包抖出几个硬币,在餐桌上摆出塔形结构:"因为菜场韭黄的换手率是超市的二十倍。
"硬币碰撞发出脆响,"记住,流动性溢价才是真正的价值。
"冰箱门合上的瞬间,我瞥见保鲜盒上贴的便签:"600519茅台,动态PE32.5,持有。
"这个代码我见过,在张明浩他爸破产前,他炫耀过家里有二十箱茅台酒。
第二天数学课,我盯着教室后排空了的座位。
张明浩父亲因为配资爆仓,昨天半夜被抬上救护车。
班主任说这话时,粉笔在黑板上画出陡峭的折线,像极了崩盘时的断头铡刀形态。
"任何超过1:3的杠杆都是***。
"母亲昨晚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我浑身一激灵,笔尖戳破作业本——那本2008年的账本上,母亲用的可是1:1.2的杠杆。
放学时证券营业部的电子屏正在流血。
满屏的环保绿中,我突然看清母亲帆布袋上的花纹根本不是碎花,而是密密麻麻的股票代码。
600036、000002、601318......这些代码此刻正在暴跌,但她的脚步反而比平时轻快。
"妈,今天大盘跌了4%......""正好补仓。
"她把蔫了的菠菜扔进购物车,"就像台风天去买打折海鲜,要挑那些被错杀的活鱼。
"收银台前的电视正在播放股评节目,嘉宾唾沫横飞地说要割肉止损。
母亲扫码的动作突然停顿,条形码识别失败的"嘀嘀"声里,我听见她冷笑:"听这些分析师的话,不如看菜市场大妈抢购鸡蛋。
"这句话在两周后得到验证。
当我站在ICU病房外,听见张明浩母亲哭喊"全完了"时,母亲正在阳台用晾衣架演示什么是"网格交易法"。
她的睡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塑料夹子碰撞出奇特的韵律。
"每下跌5%就加仓一成,记住要像撒网捕鱼。
"她调整夹子间距的动作突然僵住,目光钉死在楼下梧桐树荫里的黑色轿车。
我看清车牌尾号是沪A,而车里戴墨镜的男人正在朝我们窗户比划手势。
母亲猛地扯下晾晒的床单,白色棉布在风里猎猎作响。
这个动作我在股灾纪录片里见过,那些私募基金经理拉爆仓线时,也是这样决绝地扯掉交易屏幕的防尘罩。
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上了锁。
但我记得母亲藏钥匙的位置,在腌泡菜的第三个坛子底下。
凌晨三点,当铜钥匙***锁孔的瞬间,我忽然想起老赵煎饼摊的铁板——那上面用油渍勾勒出的,分明是贵州茅台十年的周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