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二年,潍州大旱。
河床龟裂如老妇皱纹,枯柳枝上缠着几缕褪色的祈雨幡。
陆青崖蜷在城隍庙的供桌下,喉头滚动,盯着掌心半块青玉佩——这是陆家最后的值钱物件。
三日前,讨债的泼皮踹翻了画坊的门,说他爹陆文山临死前欠了三百两印子钱。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领头的光头捏碎一方砚台,墨汁溅上陆青崖洗得发白的衣襟,“要么还钱,要么剁了你这双手抵债!”
他攥紧玉佩,指尖抠进浮雕的“陆”字。
玉佩本是一对,另一块据说随他娘葬在了乱坟岗。
那年他五岁,只记得娘咽气前死死掐着他的腕子,嘶声说:“青崖,这辈子莫再碰画骨……”“陆家小子!”
庙门外忽传来一声尖笑。
陆青崖警觉地贴墙起身,见瘸腿乞丐扒着门框探进脑袋,浑浊的眼珠滴溜溜转:“城西三十里有个无主宅子,地契就压在灶王爷像底下!”
“为何告诉我?”
他眯起眼。
乞丐咧嘴露出黑黄牙:“那宅子邪性,前几个闯进去的……嘿嘿,连骨头都没剩下。”
话音未落,陆青崖己抓起包袱跨出门槛。
身后传来乞丐的怪叫:“子时莫点灯!
灶王爷睁眼时,千万莫看画!”
---乱坟岗的磷火在暮色中浮游。
陆青崖踩过歪斜的墓碑,终于望见半山腰那栋宅子。
飞檐翘角隐在枯藤中,像只蹲伏的兽。
门楣上“栖云居”三字金漆剥落,两侧对联残存半句:“笔落惊风雨——”下联的“画成泣鬼神”只剩“鬼”字半边,恍若被利爪生生撕去。
推门的吱呀声惊起一群寒鸦。
庭院积满腐叶,七盏褪色灯笼悬在廊下,随风晃出细碎响动。
陆青崖蓦地想起幼时见过的刑场——那些悬在城楼下的尸首,脚踝也系着这样的铜铃。
灶房积灰三尺,神龛上的灶王爷像左眼脱落,露出后面一道暗格。
地契泛黄,角落盖着“崇祯七年”的官印。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压在下面的黑檀木画匣——匣面雕着百鬼夜行图,判官笔尖正对锁孔,仿佛在等他插入钥匙。
“爹说过……陆家祖上是宫廷画师,专替冤魂描容定魄。”
他喃喃着掀开匣盖。
腐臭味扑面而来。
第一幅画是红盖头新娘。
嫁衣红得瘆人,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如淌血的筋脉。
盖头下本该是脸的位置空无一物,脖颈处一道裂痕横贯画纸,边缘泛着褐渍,像干涸的血。
画角题着一行小楷,墨色猩红:“七月十五,郎负我骨。”
陆青崖突然触电般缩手。
那画中的盖头竟无风自动,露出一截森白颈骨!
---子时,阴风卷着纸钱拍打窗棂。
陆青崖和衣躺在东厢房的硬榻上,画匣压在枕下。
半梦半醒间,忽听得院中传来唢呐声,曲调却是《哭皇天》——这是出殡的丧乐!
他赤脚摸到窗边。
月光似一层惨白的纱,笼着那顶停在院中的猩红花轿。
轿帘一掀,新娘迈步而出,金丝盖头垂至腰际,双手捧着一根尺长的白骨,指节泛青。
“画师……”那声音像指甲刮过陶瓮,惊得陆青崖倒退半步。
新娘缓缓抬头,盖头下传出呜咽:“替我画张脸吧……柳叶眉,杏核眼,唇珠要嫣红……他说过最爱这般模样……”冷汗浸透中衣。
陆青崖猛然记起父亲酒醉时的呓语:“画骨画骨,以血为墨,以魂为笔。
若遇怨气凝骨之人,须补全残画,否则……”“你不愿画?”
新娘倏地贴近窗纸,盖头被气息吹得轻晃,“那我自己取!”
“且慢!”
他咬牙抽出画匣,“我画!”
血珠从指尖滴入砚台时,陆青崖恍惚看见一幕幻象——月夜闺阁,女子剪下青丝塞进香囊:“此去京城,金榜题名莫忘奴家。”
书生跪地发誓:“若负婉娘,死无全尸!”
画面陡转:披红挂彩的花轿中,新娘攥着剪刀刺入咽喉,盖头滑落处,赫然是此刻院中人的空荡脖颈!
狼毫触纸的刹那,砚中血墨沸腾如活物。
新娘抚着逐渐浮现的眉眼痴笑,泪珠滚落,在宣纸上晕成点点血梅:“你瞧,男人的心啊,比画皮更难描……”五更鸡鸣时,陆青崖在满地废纸中惊醒。
画匣静静躺在案头,新娘图己消失无踪。
灶王爷像的右眼不知何时也脱落了,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一幅新出现的泛黄小像——**瓷娃娃般的童子,在窑火中扭曲哭嚎。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