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元年三月,长安崇仁坊的槐花开得正盛。
陆明远握着墨迹未干的《礼记注疏》,穿过书院二门时,檐角铜铃被风撞出清响,混着廊下学子们的背书声,在春日暖阳里织成一张温软的网。
“明远兄又在苦读?”
同窗李之仪从碑亭转出,袖中露出半卷《时政论》,“昨日教坊新来了胡旋舞姬,那腰肢……”话未说完,便被陆明远瞪了回去。
“下月便是京兆府试,”他指尖划过书卷上的朱批,“学正前日还说我‘文气有余,筋骨不足’。”
话音未落,东厢传来拍案声,学正陈立本的怒骂穿透雕花窗:“腐儒!
这般酸文怎配呈给礼部?”
陆明远驻足望去,见陈学正正将一份卷子拍在案上,卷角绣着的宝相花纹样,正是城南望族韦氏的徽记。
他摸了摸袖中早己写好的荐书,封皮上“寒门”二字被磨得发白,那是他熬了三夜,用槐花蜜调墨写成的。
晌午的朱雀街飘着槐花甜香。
陆明远在茶汤铺要了碗槐叶冷淘,忽见街角挤开人群,几个金吾卫正驱赶着衣衫褴褛的流民。
少女踉跄着撞翻茶汤摊,滚烫的汤汁泼在裙角,她却顾不上疼,慌忙去捡散落的绣绷。
“没事吧?”
陆明远递出帕子,见少女鬓边别着半朵干槐花,腕间红绳系着个绣囊,针脚细密却带着几分笨拙。
她抬头时,眼底闪过惊讶:“公子可是崇仁坊书院的?”
交谈中得知,少女名唤阿绫,随叔父从江南逃难来长安,靠替人绣活度日。
“前日在西市见公子抄书,”她指尖划过绣绷上的《诗经》句子,“那手字,比坊间刻本还工整。”
金吾卫的呵斥声渐近。
阿绫慌忙收起绣绷,却将一枚玉扣落在地上。
陆明远捡起时,发现扣面刻着半朵残莲——与他亡母的遗物一模一样。
“公子留着吧,”阿绫红着脸跑开,“算茶汤钱。”
戌初刻,陆明远在斗室中研墨。
阿绫送的玉扣搁在砚边,映着烛火泛着温润的光。
案头荐书己改了第三版,“生民疾苦”西字被浓墨重描,洇开的墨迹像极了朱雀街流民的脚印。
“明远,陈学正有请。”
院仆的通报打破寂静。
陆明远揣着荐书穿过月洞门,见学正书房亮如白昼,韦氏子弟正捧着金箔装裱的诗卷,向陈立本谄媚微笑。
“陆公子来了。”
陈立本接过荐书,目光在“寒门”二字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听闻你近日与流民女子往来?”
陆明远浑身一僵,想起午后在布政坊看见阿绫替老妪补衣的场景。
“科举之道,首重修身。”
学正的手指划过荐书,“你这字虽好,可这心系贱民的酸腐气……”话音未落,荐书己被撕成两半,飘落的纸页上,“致君尧舜”的残句正对着韦氏子弟腰间的玉坠。
子夜的风带着凉意。
陆明远坐在槐树下,拼凑着撕碎的荐书。
阿绫的身影忽然从月洞门闪入,袖中露出个油纸包:“听说公子爱喝槐花蜜,我……”话未说完,她便看见地上的残页。
“学正他……”陆明远别过脸,不想让她看见发红的眼眶。
阿绫突然蹲下身,从绣囊里取出银针:“不如,我们把字绣在帕子上?”
月光下,她指尖翻飞,将“为生民立命”绣在素帕角落,针脚间掺着细细的槐花粉。
陆明远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字若有魂,当如槐花,虽轻却能染透人间。”
阿绫手腕的红绳滑落,露出内侧的齿痕——那是前日替流民挡棍棒时留下的。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帕子上的墨迹未干,染在掌心像朵盛开的血花。
“明日随我去慈恩寺,”他轻声说,“求支科举签。”
卯初刻的慈恩寺钟声里,陆明远握着下下签,签文“蓬门难渡金吾戟”刺痛了眼。
阿绫捧着刚抄的《金刚经》从香积厨出来,发间沾着的槐花被晨露打湿,像落了满头星子。
“公子看!”
她忽然指着山门前的榜文,新贴的《劝农诏》边角,竟盖着韦氏的骑缝印。
陆明远认出那是昨日在学正书房见过的印泥,朱砂里掺着金粉,正是权贵们彰显身份的标志。
下山途中,他们遇见送葬的队伍。
棺木上贴着“饿死”的木牌,家属捧着的讨饭盆里,还剩半块掺着槐叶的馕饼。
阿绫的绣绷从袖中滑落,上面未完成的“均平”二字,恰好落在棺木的阴影里。
“明远,”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若科举真的无望,我们……”话未说完,便被街角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金吾卫簇拥着韦氏马车驶过,车轮碾碎的槐花溅在她裙角,像极了学正撕荐书时溅出的墨点。
申时三刻,陆明远在书斋整理母亲的遗物。
褪色的绣鞋里掉出半幅残卷,竟是开元年间的进士策论,卷末批着“寒门士子,当以笔为刃”。
他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争吵。
“你这贱籍女子,怎配进书院?”
门房的呵斥声里,阿绫的声音带着哽咽:“我只是想给陆公子送槐花蜜……”陆明远冲出去时,看见她跪在青石板上,绣囊被扔在泥水里,里面的绣绷沾满尘土。
他扶起阿绫,看见她指尖渗血——那是为了绣完帕子上的“致君尧舜”西字。
“明日随我去东市,”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我教你识字,比那劳什子科举更紧要。”
暮色中,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陆明远握着阿绫的手,感觉她掌心的薄茧划过自己的指节,像母亲当年教他握笔时的温度。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宿鸦,却惊不散这对少年在槐花树下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