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鸡叫前就醒了。
他摸出枕头下的信封,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又一次辨认那个模糊的邮戳——"江城市邮政局",像一团被水泡开的墨迹。
省城。
这个地名在他舌尖滚了滚,带着水果糖的甜味。
灶房里传来堂姐压低的说话声:"......张婶说能捎咱们到县里,但去省城的班车票得十二块......""胡闹!
"爷爷的烟袋锅子在灶台上磕出闷响,"九岁的娃娃去省城?
掉进人贩子锅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林野把脸埋进被子里。
被角还沾着昨天淋雨的潮气,闻起来像发霉的玉米秆。
他数着爷爷的咳嗽声,等到灶房安静下来,才光着脚溜到堂哥床前。
志强哥的床头挂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全家最重要的东西:户口本、土地证,还有去年妈妈寄回来的五封信。
林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就知道你要来。
"志强哥的声音里带着睡意,"邮戳我都看过了,全是江城火车站邮局。
"他翻出最旧的那封信,"这张汇款单的地址栏......你看这里。
"模糊的钢笔字迹写着"江城纺织厂宿舍区",后面被墨水涂掉了。
"我打听过,"志强哥的声音更低了,"纺织厂女工都住集体宿舍,八人一间。
"他的手指在"江城"两个字上重重一按,"所以妈妈肯定......""阿野!
"堂姐突然掀开门帘,"王老师来了!
"林野手忙脚乱地把信塞回去,却碰到了饼干盒。
泛黄的信纸雪花般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露出半截照片——年轻的女人站在纺织厂门口,辫子比堂姐的还长。
王老师是踩着露水来的。
他提着个鼓囊囊的布包,眼镜片上还沾着雾气:"林野家长,孩子最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
"这是?
"堂姐一个箭步冲上前,却把照片踩在了脚下。
王老师弯腰捡起时,林野看见他的手指抖了一下。
"江纺三厂......"王老师摘下眼镜擦了擦,"我妹妹以前也在那儿上班。
"他顿了顿,"九六年改制后就拆了,现在叫......锦绣花园。
"雨后的阳光突然穿过门缝,正照在照片上。
林野这才看清,妈妈身后厂房墙上的标语己经剥落了一半,只剩下"女工能顶"西个红字。
"老师,"林野抓住王老师的袖口,"锦绣花园怎么走?
"堂姐倒吸一口冷气。
爷爷的烟袋锅子掉在地上,溅起一星火苗。
王老师看了看他们,突然打开带来的布包——里面是三年级全套新课本,最上面摆着张崭新的中国地图。
"先学这个。
"他指着地图上指甲盖大小的江城,"等期末考试结束......"院里的老母鸡突然惊飞起来。
林野回头,看见堂姐正把晒干的玉米往麻袋里装,志强哥磨着镰刀,爷爷沉默地编着第六个竹筐。
那天晚上,林野趴在地图上睡着了。
梦里有一辆绿色的长途汽车,车窗上结着霜花,售票员喊着:"锦绣花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