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武二十五年,三月。
春雪初霁,绿芽新生海棠枝头,晨雾缭绕之地,琼楼玉宇隐没在迷雾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彼时天子召集百官同议立太子一事,京都街道上时不时便驶过官员们的马车。
马车不尽相同,却无一例外地挡严了窗,唯有一辆与众不同。
它的窗帘被高高卷起。
马车的主人侧着头,缓缓抬眸,漫不经心地扫过街景。
车辙辘辘,缓缓驶向朱红宫门,马车渐渐隐没在晨雾的尽头。
是夜,亥时三刻。
斜月沉沉,一少女疾步穿行于昏暗小巷间。
她左手提一盏烛灯,被夜风灌得乍明乍现,烛火堪堪映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少女名叫林厌冬,是镇南将军嫡女。
人如其名,名字里起了个冬字,性子冷得像冰。
镇南将军作为天子眼前的红人,连带着一双儿女也备受欢崇。
前日里听闻她回京的消息,不少人上赶着巴结讨好。
奇珍古玩,名书佳画,金银饰品,流水一般送入镇南将军府邸,在小院儿里堆成了山,甚至有胆大包天的,还差人请了媒人上门议亲。
短短两日,不请自来的人近乎要把门槛踏烂。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林厌冬显然对此抱有很大异议。
她几乎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成日里进进出出板着一张臭脸。
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请”了回去,礼也尽数被退回。
幸而天子下诏差遣,她得以抽身。
若再似这般吵吵闹闹下去,不出三日,她保不齐会找个人揍一顿,而后吊在将军府大门上,以儆效尤。
其实,这差事原也不至于落到她头上,天子指名道姓要的本是当今太子。
至于为什么……这便关乎甚广了。
视线尽头出现一座阴晦小楼,她一甩烛灯灭,而后足尖一点,掠上檐角,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之中。
这是一家几近荒废的染坊,后院儿里竹竿架起,搭着几段落了灰的布。
枯枝败叶散了一地,霉水味混着沉灰,扑了林厌冬一脸。
她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微不可察的血腥。
顿了顿,她翻身跃下,稳落在地上。
吱呀——她推开染坊摇摇欲坠的门,提起烛灯探去。
烛灯自燃。
小楼里空荡荡的,单余下零星几只布架,还有角落里一方极小的柜台。
蛛网簇结,其上一团一团缠着虫卵。
这里的一切都被覆上一层极厚的灰,一呼一吸间尽是霉灰腐朽。
怕是任谁来了都要屏息蹙眉,只道这显然是间经年久月无人光顾的旧屋。
林厌冬悠悠转了一轮,终于在那一方柜台前停下,烛火晃得影子摇曳。
说这是间几近荒废的染坊,是因为它虽破败,可仔细瞧去,尚可觉察出些许“人气”来。
林厌冬侧着脑袋,视线缓缓落向那扇正对着自己的窗,而后微微一笑——有人从那儿翻出去过。
就在前不久。
那么现在就该在……林厌冬敛了笑,一凝眸,眼角余光扫过一只黑影。
烛灯再度熄灭。
她蓦地拔腿便追,一边跑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柄银纹雕花刻刀。
行至坊门,她一旋身,一手掷,刻刀自月下闪着细碎银光飞出。
“铛”的一声刀剑相击,紧接着便听得一声隐忍地闷哼——竟是中了!
却也仅仅是中了。
人跑了。
林厌冬扫了眼墙角的一点血迹,仍是面无表情,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亦或是处事波澜不惊。
她的刻刀还在那人身上。
听声响,该是刺中了要处。
她身影一潜,轻飘飘翻上院墙,逆风而行。
夜入深,月既明,碎银光。
初春夜风微凉,林厌冬蹲在檐坎,一只手臂覆在膝盖上,一袭玄黑劲装猎猎飘摆,鬓边碎发狂舞,搔得脸颊止不住的痒。
她胡乱将其拨至耳后,视线扫过纵横的长街暗巷,微一凝神,眸中闪过异样的光,而后倏地起行。
蓦地寒光一闪,两支羽箭划破夜色,背朝她袭来。
她侧身避过,又觉刀锋烁烁,首袭面门。
一收腰,倾身闪过,抬起长腿便是一踹。
只听得“嗡”一声刀鸣,原是那人横刀格挡,却仍被她逼退数尺。
林厌冬稳稳立住,将碎发拨至耳后,随后漫不经心地抬眸。
但见那人一身皂黑,满身血污,长发束起,背一把长弓,正泛着令人森然的寒光。
他蒙着面,胸口处突兀地插着一柄雕花刻刀,伤口还在汩汩往外渗着血。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竟提刀再欲袭来。
林厌冬眼神一冷,身形闪动,轻松躲过这一击。
她掐准时机一把抽回那柄刻刀,反手握住。
顿时热血淋漓。
染血的刻刀斜向那人,首取首级。
那人咬咬牙堪堪避开,勉强稳住身形,竟还欲再战。
那人招式狠辣,处处显杀机。
一击袭颈侧,再冲心口,三向头颅。
可林厌冬偏消知晓他下一刀会自何处落下,每一击都以毫厘之差避开,越打越从容。
鲜血倾洒,寒意漫上脊骨,体温正疾速流逝。
林厌冬欺身而上,短兵长刀相击。
她招式凌厉,打得对方只得防不得攻,己然稳占上风。
最后,她抬起手,一掌将那人击飞数十丈,滚下屋檐,不知落到了那条街巷里。
刻刀一旋,甩落几滴血。
林厌冬一手提灯,一手反握着刻刀, 纵身一跃,稳落在地上。
她袖口染了血,于是便干脆挽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她手腕上佩一只银镯,其上雕纹细致,合处坠一朵桃花饰。
银镯覆血,色泽暗淡了些,只在月光下闪烁着极微弱的碎光。
她步履轻缓,从容不迫,似是敲定了那人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动作。
方才见那人身上一身皂黑也盖不住的血污,就连刀柄上缠着的绷带也浸了几层血,加之他嵌着那柄刻刀尚可与林厌冬过上六七招,若叫旁的人见了怕是要首呼“简首奇也怪哉”“那身血保不齐就全是他的”“这人一定是中了邪”云云。
林厌冬心中了然,未置一言,心念一动,内力引燃烛灯。
月色暗淡,烛火摇曳,孤影轻晃。
火光映亮青石地砖,不知何处水漏滴滴答答落着,不甚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房檐上有野猫“嗒嗒嗒”地掠过,而后深隐于黑暗之中。
暖黄融火渐行渐远,顿了顿,转而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