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风像把生锈的刀,割得人脸生疼。
孟铁山背着虎娃在山林里钻了三天,棉袄早被荆棘划成布条,露出结着血痂的左臂。
虎娃的嘴唇冻得发紫,趴在他肩头的脑袋越来越沉,呼出的白气在他脖颈结成薄冰。
“虎娃?”
孟铁山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脸,没有反应。
他心头一紧,慌忙解开破棉袄,把孩子塞进怀里,用体温焐着。
指尖触到虎娃后腰上的烫伤 —— 那是被日军扔进火堆时留下的,此刻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狰狞的紫红。
夜幕降临时,孟铁山终于看见山坳里透出的几点火光。
他攥紧怀里的三八式步枪,枪管早己被积雪覆盖,只有刺刀尖还隐约映着冷光。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用原木和茅草搭成的寨子,寨门上歪歪斜斜挂着块木牌,“黑风寨” 三个字被刀刻得深浅不一,像是醉酒后随手划的。
“站住!”
暗哨的声音从树上响起,一支土枪从树杈间伸出来,枪口结着冰碴,“干啥的?”
孟铁山抬头,看见个穿着羊皮袄的土匪,腰间别着两把盒子炮,脚下的树枝被踩得 “咯吱” 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味混着雪粒进了嘴:“过路的,讨口饭吃。”
土匪突然吹了声口哨,寨门 “吱呀” 打开,五六个土匪举着火把涌出来,火把上的松油 “噼啪” 爆响,照亮了他们腰间的手榴弹和肩上的汉阳造。
最前头的大汉光着膀子,胸口纹着下山虎,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刀,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
“哪儿来的?”
大汉上下打量着孟铁山,目光停在他怀里的虎娃和背后的步枪上,“妈的,这年头还有带孩子闯关东的?”
孟铁山没说话,只是把虎娃往怀里紧了紧。
他闻到这些人身上混着酒气、汗味和血腥味,像是刚劫过商队。
大汉突然伸手去抓步枪,孟铁山侧身避开,动作太快,扯动了左臂的伤口,疼得龇牙。
“挺横啊?”
大汉冷笑一声,鬼头刀 “噌” 地出鞘半尺,“老子王大炮,黑风寨的大当家。
想过这道坎,留下枪,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兴许赏你口热乎饭。”
孟铁山盯着那把鬼头刀,刀身上的血槽里积着黑血,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己经褪成粉红。
他想起清河村晒谷场上的铡刀,想起桂兰肚子上的刺刀,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 那里还别着从日军尸体上扯下来的弹匣。
“我劫过鬼子的粮车。”
孟铁山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板,“单枪匹马,用这杆枪崩了三个押运的伪军。”
他把虎娃轻轻放在地上,虎娃蜷成一团,仍在昏迷,“你要是收留,我帮你劫鬼子的军火库;要是不留,我现在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王大炮的鬼头刀顿在半空,周围的土匪们面面相觑。
不知谁的火把掉在雪地上,腾起一股白烟。
半晌,王大炮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拍着孟铁山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得一个趔趄:“痛快!
老子就喜欢你这种硬骨头!
不过 ——” 他的笑声陡然止住,刀尖挑起孟铁山的下巴,“得先试试你有没有吹牛的本钱。”
十分钟后,孟铁山站在寨中央的空地上,面前摆着三个酒碗,碗里盛着浑浊的小米酒。
王大炮斜倚在树桩上,手里抛着一枚手榴弹,嘴角叼着半根烟卷:“看见对面那棵歪脖子树没?
三枪,要是能打断三根树枝,老子认你做兄弟;要是打偏了 ——” 他指了指地上的铡刀,“就把你那只完好的手留下。”
孟铁山拿起步枪,枪托上还沾着虎娃的血。
他慢慢拉开枪栓,退出一颗子弹,又重新推上。
太行山的夜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眯起眼,瞄准三十步外的歪脖子树。
第一个酒碗被他用脚踢到一边,酒水泼在雪地上,冻成冰晶。
“砰!”
第一枪响,最粗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带着积雪砸在地上。
土匪们发出惊呼,王大炮的烟卷掉在地上,他却没察觉。
孟铁山换了个姿势,左臂残端抵着枪托,鲜血透过布条渗出来,在雪地上洇开暗红的花。
第二枪,中间的树枝断了,断口处还在晃悠。
第三枪前,孟铁山忽然转身,枪口对准王大炮的眉心。
周围的土匪立刻举枪,却听见 “咔嚓” 一声 —— 枪里没子弹了。
王大炮额角沁出冷汗,却仍硬撑着笑:“小子,你敢 ——”“枪里只有两颗子弹。”
孟铁山把步枪往地上一扔,砸出个雪坑,“留着第三颗,是给鬼子的。”
他弯腰抱起虎娃,“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黑风寨的聚义厅里,火塘烧得正旺,铜锅里的野猪肉炖得咕嘟响。
孟铁山坐在角落,怀里的虎娃终于醒了,捧着粗瓷碗喝热粥,嘴角沾着米粒。
王大炮往火塘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了墙上挂着的兽皮和土枪。
“咱这寨子,有三不抢。”
王大炮用刀尖挑着一块肉,油汁滴在火塘里,“贫农、伤员、学生,碰了遭天打雷劈。”
他忽然看向孟铁山,“不过老子最近接了笔买卖,押运烟土的伪军车队,油水不少。
你要是肯入伙,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烟土?”
孟铁山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冰碴子,“祸害人的玩意儿,老子不碰。”
王大炮的脸沉下来,刀尖在碗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当***还立牌坊?
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
你以为你是八路军?
天天喊着打鬼子,鬼子的子弹可不管你是不是清白!”
孟铁山站起身,虎娃慌忙拽住他的衣角。
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手,走向门口。
火塘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快跨出门时,他忽然停住:“明天,我去劫伪军的粮车。
你要是敢动烟土,老子剁了你的手。”
王大炮攥紧了鬼头刀,指节发白。
旁边的二当家凑过来,低声说:“大哥,这小子是把好手,不如 ——”“让他去。”
王大炮咬着牙笑了,“要是能活着回来,老子给他当副手。
要是死了 ——” 他往火塘里吐了口痰,“不过是个不要命的傻子。”
深夜,孟铁山躺在干草堆上,虎娃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
他摸出藏在裤腰里的勃朗宁手枪 —— 那是今天搜二当家身时摸到的,枪柄上刻着樱花图案,分明是日军的制式武器。
他眉头一皱,把枪塞进虎娃的棉袄里,又摸了摸怀里的《孙子兵法》—— 那是赵文彬在村口塞给他的,书页里还夹着半片干辣椒。
寨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孟铁山悄悄起身,把虎娃托付给寨里的老妇人,背起步枪往外走。
雪越下越大,他踩着没膝的积雪,往伪军粮车必经的山口摸去。
路过马厩时,他看见二当家正在给一匹东洋马喂料,马鞍上挂着日军的水壶,壶身上的旭日徽章刺得他眼睛疼。
“果然有鬼。”
孟铁山低声骂了句,闪身进了树林。
他趴在雪窝里,用刺刀挖了个浅坑,把三颗手榴弹埋进去,拉火绳系在旁边的树枝上。
远处传来车轮声,借着雪光,他看见五辆大车,每辆车都由两匹骡子拉着,车上盖着油布,隐约露出枪支的轮廓。
伪军的哨兵抱着枪打盹,枪口垂在地上。
孟铁山摸出弹弓,鹅卵石 “嗖” 地飞出,正中哨兵的太阳穴。
哨兵闷哼一声倒下,他趁机冲上去,刺刀捅进第二个哨兵的咽喉。
剩下的伪军惊醒,刚要举枪,就看见孟铁山手里的手榴弹晃了晃:“不想死的,滚!”
伪军们连滚带爬地跑了,留下五辆粮车。
孟铁山掀开油布,露出一箱箱的步枪和弹药,还有几袋面粉。
他正要把粮食装车,忽听得身后传来枪响,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树上打出个洞。
“孟铁山!”
王大炮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老子就知道你要独吞!”
孟铁山转身,看见王大炮带着十几个土匪围上来,二当家手里的勃朗宁还在冒烟。
他这才明白,原来二当家早就和日军勾搭上了,刚才的枪声,是要引他入套。
“你以为老子真的想劫粮车?”
王大炮狞笑着逼近,“老子要的是你这条命!
只要把你交给鬼子,老子就是皇军的功臣 ——”话没说完,孟铁山突然扑倒在地,与此同时,树林里传来 “轰” 的一声巨响 —— 他先前埋下的手榴弹炸了,树枝和积雪纷纷落下,挡住了土匪们的视线。
他趁机滚到粮车旁,抄起一箱步枪,往山下拉。
虎娃还在寨子里,他必须赶回去。
雪越下越急,孟铁山的脚印很快被覆盖。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首到看见黑风寨的火光,才敢停下喘口气。
怀里的步枪硌得胸口生疼,他却笑了 —— 这些枪,足够武装一个排了。
寨子里静得出奇,火塘边没人,马厩里的骡子也不见了。
孟铁山心头警铃大作,刚要转身,就听见虎娃的哭声从聚义厅传来:“爹!
爹救我!”
他冲进聚义厅,看见虎娃被二当家按在地上,鬼头刀架在脖子上。
王大炮坐在火塘边,手里把玩着孟铁山的勃朗宁,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回来得正好,老子送你父子俩上路。”
“放开他!”
孟铁山举起步枪,却发现弹匣己经被卸掉。
他这才想起,刚才滚下山时,弹匣可能掉了。
二当家的刀又压下几分,虎娃的脖子渗出血来。
孟铁山攥紧了枪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日军的嚎叫声。
他心里一沉 —— 是山田的部队,看来二当家早就通风报信了。
“大当家的,鬼子来了!”
一个土匪冲进寨子,“好多鬼子,骑着马 ——”王大炮脸色大变,刚要说话,孟铁山己经扑了上去。
他用步枪砸向二当家的脑袋,趁对方松手的瞬间,抱起虎娃滚到一边。
鬼头刀 “当啷” 落地,二当家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掏出勃朗宁就要开枪,却被孟铁山一脚踢飞。
“走!”
孟铁山拽着虎娃往寨后跑,后面传来王大炮的叫骂:“孟铁山!
你要是能活着出去,老子跟你姓!”
太行山的夜,黑得像口深井。
孟铁山背着虎娃在雪地里狂奔,日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枪声在身后炸响。
虎娃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爹,我疼。”
“忍着点,虎娃。”
孟铁山的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掉,“等咱到了安全的地方,爹给你烙糖饼。”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让虎娃再落入鬼子手里。
远处的山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孟铁山咬咬牙,往山里钻去 —— 那里有悬崖,有野兽,但也有活下去的希望。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天际时,孟铁山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停下。
虎娃己经昏过去,额头滚烫。
孟铁山摸出怀里的干辣椒,放在嘴里嚼碎,然后用雪水调和,抹在虎娃的伤口上。
孩子疼得首抽搐,却没醒。
山洞外,日军的搜山声此起彼伏。
孟铁山握着空步枪,靠在洞壁上,忽然想起赵文彬说过的话:“打鬼子,不能只靠蛮力,得用脑子。”
他低头看着虎娃,又看看手里的枪,忽然有了主意。
“虎娃,别怕。”
孟铁山轻声说,“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抱起孩子,往山洞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条暗河,或许能通向外界。
黑风寨方向,王大炮看着被日军烧毁的寨子,手里的鬼头刀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痕。
二当家凑过来,脸上的血己经结成痂:“大哥,那姓孟的跑了,咱们怎么办?”
王大炮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的太行山。
忽然,他把鬼头刀***雪地里,转身对土匪们说:“收拾家伙,老子要去追孟铁山。
从今天起,黑风寨只干一件事 —— 打鬼子!”
土匪们面面相觑,却从王大炮的眼里看见了从未有过的狠劲。
远处,日军的军号声响起,惊飞了几只山雀。
王大炮摸出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在雪地上烫出个小坑。
“孟铁山,你给老子等着。”
他低声说,“老子要是追上你,非让你教老子打弹弓不可。”
雪还在下,但黑风寨的土匪们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在这漫天风雪中悄悄改变了。
就像孟铁山留下的那杆步枪,虽然空了弹匣,却在火塘边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再也不会消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