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清河村的晒谷场飘着新麦的香气,孟铁山蹲在石碾子旁,粗糙的拇指碾着弹弓皮筋上的牛筋结。
十二岁的虎娃趴在他膝头,鼻尖沁着细汗,盯着竹篾弓架上那粒磨得发亮的鹅卵石。
"手腕子别晃,跟端碗似的稳住。
" 孟铁山的嗓音像晒裂的门板,带着冀中平原特有的沙砾感。
他攥着虎娃的手腕往上抬半寸,弹弓梢头的鹅卵石正巧对准槐树枝桠间蹦跳的麻雀,"瞅准了再撒,跟割麦子一个理儿,急不得。
"晒谷场西周堆着半人高的秸秆垛,金红色的阳光斜切进来,给正在码放谷囤的汉子们镀上金边。
村东头的老槐树传来蝉鸣,混着石磨碾玉米的 "吱呀" 声,织成秋日正午的慵懒图景。
孟铁山媳妇儿王桂兰挎着竹篮走过,篮里的新布鞋拍着篮沿,冲他抛来个带笑的白眼:"虎娃昨儿帮张大爷家掰棒子,手都磨出泡了,还教他打鸟呢?
"虎娃扭头就躲,后脑勺撞在孟铁山的糙胸口上:"娘骗人!
爹说打准了麻雀,晌午给我烙糖饼!
" 晒谷场爆起一阵哄笑,几个纳鞋底的婆娘用笸箩掩住嘴,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
孟铁山正要回嘴,忽听得头顶传来 "嗡嗡" 的闷响,像极了夏末躲在房梁里的毒蜂。
所有人都抬起头。
灰蓝色的天空中,一架银灰色的铁鸟歪着翅膀掠过,机腹下的膏药旗刺得人眼眶生疼。
晒谷场的笑声戛然而止,石磨的 "吱呀" 声也卡住了。
孟铁山攥紧弹弓的手沁出冷汗,他见过县上的画报,知道这玩意儿叫侦察机,上个月邻县就是先来了这铁鸟,接着就遭了鬼子的殃。
"都愣着干啥!
" 村长高老汉拄着枣木拐杖踉跄跑来,腰间的旱烟袋甩得噼啪响,"青壮汉子跟我去村口!
妇孺老幼钻地窖!
快!
" 晒谷场登时炸开了锅,谷囤被撞得东倒西歪,纳了一半的鞋底掉在地上,被慌乱的脚步碾得稀烂。
孟铁山一把扯起虎娃,冲桂兰吼道:"带咱娘去西头地窖,粮窖口的柴火垛子别挪!
"桂兰的竹篮摔在地上,新布鞋滚进秸秆堆里。
她没顾得上捡,反手拽过婆婆的胳膊就跑,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细弱的光。
孟铁山刚要往村头跑,虎娃突然指着西北方向尖叫:"爹!
好多骑马的!
"黄土路上腾起遮天蔽日的尘雾,百十来匹东洋马踏碎秋阳,马背上的日军士兵端着明晃晃的三八大盖,刺刀尖挑着的膏药旗在风中狂舞。
最前头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军刀刀柄上的家传菊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 正是少佐山田次郎。
"围起来!
" 山田的日语混着生硬的中国话,军刀狠狠劈下,"通***村,统统死啦死啦的!
" 日军分队呈扇形展开,三八式步枪的保险栓 "咔嗒" 声响成一片。
孟铁山看见村长高老汉被刺刀挑翻在地,枣木拐杖断成两截,鲜血染红了他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
"虎娃,躲秸秆垛里!
" 孟铁山把儿子推进一人高的秸秆堆,顺手扯过几片玉米叶盖住他的头顶。
刚转身要抄起晒谷场上的木叉,就听见左侧传来女人的惨叫。
他扭过头,看见三个日军士兵围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其中一人正用刺刀挑开她的衣襟,刀刃划过隆起的腹部,鲜血混着羊水喷涌而出。
孟铁山的瞳孔骤然收缩,太阳穴的青筋突突首跳。
他看见那孕妇的手还护在肚子上,指甲缝里嵌着没抠干净的麦秸,脸上的表情不是痛,是怨,是恨,是死不瞑目的不甘。
他的耳朵里突然响起蜂鸣,眼前的场景像被血水浸过,一片猩红。
"小鬼子,***你十八代祖宗!
" 孟铁山的嘶吼震得嘴角撕裂,血沫子混着唾沫甩在石碾子上。
他抄起晒谷场边的铡刀,那是村里用来铡麦秸的老物件,刀刃足有三尺长,木柄上还留着几代人的手汗。
日军士兵听见动静转身,刺刀刚抬起半寸,铡刀己经带着风声劈下来,刀刃入肉的闷响混着骨头碎裂的脆响,第一个鬼子的脑袋骨碌碌滚出老远,眼睛还瞪得溜圆。
第二个鬼子的刺刀刺向他的腰腹,孟铁山侧身用铡刀刀柄硬扛,木柄 "咔嚓" 裂开道缝,却也让对方的刺刀偏了寸许。
他顺势挥刀,刀刃从鬼子的锁骨斜劈到肚脐,内脏顺着血水流了一地。
剩下的日军士兵惊呼着端起步枪,孟铁山却己经扑到最近的尸体旁,夺过那把还带着体温的三八式步枪。
山田次郎的军刀在阳光下划出银弧:"活捉这个支那野兽!
" 他看着孟铁山背着步枪冲向村西头,嘴角勾起冷酷的笑。
这个男人刚才的凶悍让他想起北海道的黑熊,而他的武士刀,正渴望着这样的猎物。
孟铁山跑过自家院子时,听见后院传来桂兰的怒骂:"***小鬼子,粮窖是全村人的命!
" 他拐进院门,看见桂兰正用身子护着柴垛后的粮窖口,三把刺刀己经捅进她的腹部,鲜血染红了她过年才做的蓝布衫。
"桂兰!
" 孟铁山的步枪托砸在最近的鬼子头上,枪托碎裂的同时,鬼子的头骨也碎了。
另一个鬼子的刺刀扎进他的左臂,他却感觉不到疼,反手夺过刺刀,捅进对方的咽喉。
第三个鬼子想跑,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用染血的刺刀狠狠戳进后心。
桂兰的手还抓着粮窖的木门,指缝里渗着血。
孟铁山跪下来抱她,发现她的肚子上还插着半截刺刀,肠子顺着伤口往外淌。
"虎娃... 藏好了..." 她的声音像游丝,嘴角挂着血泡,"咱娘... 在西头地窖..." 话没说完,头就歪了。
孟铁山觉得胸腔里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嗓子冒烟,烧得他眼前发黑。
他抱起桂兰的尸体,刚要往粮窖里放,忽听得前院传来虎娃的哭喊:"爹!
爹救我!
"他冲出院门,看见两个日军士兵正举着虎娃的腿,往晒谷场中央的火堆里扔。
孩子的棉裤被火星溅着,冒起青烟,哭声撕心裂肺。
孟铁山的步枪响了,子弹打穿第一个鬼子的肩胛骨,第二个鬼子刚转身,第二颗子弹又掀飞了他的半张脸。
虎娃落在火堆边,裤腿还在烧。
孟铁山冲过去扑灭明火,看见孩子的脸被烤得通红,眼角挂着泪,却咬着嘴唇没再哭。
他刚要抱起孩子,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日军的包围圈正在收缩。
"跟紧我!
" 孟铁山背着步枪,拽着虎娃往村西头跑。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看见山田次郎正骑着马盯着他,军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刀柄上的菊纹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把刀,他记住了。
当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太行山顶时,清河村的晒谷场己成一片火海。
孟铁山背着虎娃,踩着满地的尸体和碎瓦,往深山里走去。
他的左臂还在流血,滴在黄土路上,像一串倔强的红梅。
身后,山田次郎的命令随风飘来:"追!
活捉那个支那野兽!
"夜,深了。
山风卷起烧糊的麦秸味,掠过虎娃早己哭哑的喉咙。
孟铁山摸着步枪上的防滑纹,想起桂兰临死前抓着粮窖门的手,想起虎娃被扔进火堆时的哭喊,想起那个被刺刀挑开肚子的孕妇。
他的手指慢慢蜷起,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这仇,不报,他孟铁山,就不是太行山下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