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拌机的轰鸣在耳底磨出老茧时,陈海生己经能精准算出从砖堆到脚手架的步数——七百二十八步,每步需踩实新翻的黄土,才能避免鞋底打滑摔了砖。
这是他在梅雨季学会的本事,那时砖面总沾着青苔,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砖摔进泥泞,工头的骂声能穿透三层安全帽。
蝉鸣最盛的七月,工棚里的铁皮床被晒得发烫。
陈海生把毛巾在冷水里浸透,裹着脑袋躺在草席上,听着老张用西川话骂娘:“龟儿子,这鬼天气拌砂浆,水泥都要晒成石头咯。”
他摸了摸枕边用塑料袋裹紧的书,《证券市场基础知识》的封面早己磨得发白,却比任何时候都珍贵——那是他用三个月的早餐馒头,跟工地门口卖旧书的大爷换来的。
午后休息时,工友们习惯围坐在钢筋堆旁打扑克。
陈海生总是躲在搅拌机阴影里,借着塔吊投下的斑驳光影看书。
书页上的“开盘价”“成交量”与眼前的砖块、水泥渐渐重叠,他试着在笔记本上画K线图,横轴标着日期,纵轴标着当天搬砖的数量——七月十五日,暴雨,搬砖327块,对应一根低开低走的阴线;七月二十日,加班至凌晨,搬砖512块,是根长上影线的阳线。
老张发现他的笔记本时,正赶上陈海生在“阳线”上画满搬砖的简笔小人。
“你这是把K线图当工分表使?”
老张叼着旱烟笑,眼角的皱纹里落着水泥粉,“我老家有个娃,跟你一样爱鼓捣这些,后来在交易所门口卖报纸,倒也混了身像样的衣裳。”
这句话像颗火星,在陈海生心里闷烧了整夜——原来真的有人能从泥灰里挣出干净日子。
深秋的某个傍晚,工地上发生了意外。
三楼的外架突然垮塌,正在砌墙的老李被钢筋划破了大腿,血把工作服染成暗紫色。
工头开着三轮摩托送他去医院时,反复叮嘱:“就说自己在家摔的,走医保。”
陈海生看着老李被抬上车的背影,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公告栏看见的讣告——那个炒股跳楼的工友,临终前也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收工。
当晚,老张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皱巴巴的存折和几张股票认购证:“这是我攒了五年的血汗钱,本想给婆娘在县城开个小吃店。”
他用指甲刮着认购证上的油墨,“可你看这玩意儿,比砖块还轻,却能让人发疯。”
陈海生盯着那些印着烫金字的纸片,突然发现上面的发行日期,正是他离开家乡的1992年——这个城市在疯狂生长的同时,也在向每个怀揣梦想的人抛洒诱饵。
进入腊月后,工地上的活计渐渐松泛。
陈海生开始跟着老张去市区送货,卡车后斗里堆着水泥袋,他就趴在驾驶室窗边看街景。
路过深南大道时,总能看见股票交易所外排着长队,有人举着“收购认购证”的木牌,在寒风里跺脚。
有次卸货时,他捡到半张被雨水泡软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着“邓小平南巡讲话:胆子要大一些,步子要快一些”,配图里的老人正站在深圳国贸大厦顶层,俯瞰着这片沸腾的土地。
除夕前夜,工头结清了半年的工钱。
陈海生攥着皱巴巴的纸币,在火车站售票处犹豫了整整三个小时——这些钱足够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再给母亲买包红糖,给父亲带瓶烧酒。
但他最终转身走向了新华书店,用一半的工钱买了《股票投资实战技巧》和一个带日历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第一页,他工工整整写下:“1993年1月22日,攒钱目标:5000元。”
返岗那天,火车窗外的稻田结着薄冰。
陈海生摸着口袋里的认购证复印件(老张借给他临摹的),忽然想起老李出院时说的话:“在工地干十年,腰就废了;可在股市里,说不定十天就能挣够十年的工钱。”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胆子大的人,但他清楚,那些在搅拌机旁、在砖堆里、在工棚漏雨的夜晚啃下的书本,终将成为他叩击命运之门的砖石。
当元宵节的烟花在工地远处炸开时,陈海生正在笔记本上记录新学的“MACD指标”。
窗外飘着细雪,草席下的砖块硌得脊背生疼,可他的笔尖却异常轻快——这是他来深圳的第一个完整年,双手的血泡己经结成硬茧,而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像春天的种子,在泥灰与汗水的滋养下,悄然顶开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