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昭景一十三年冬,帝都安康城被厚重的阴霾笼罩了整整一个月,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铅云在天际间层层堆叠,凛冽的寒风穿梭在街巷之间,发出鬼魅般的尖叫声。
往常只在深夜里出没的寒鸦,如今竟然大白天的在市井间肆意乱窜,它们乌黑的羽毛透着冷硬的光芒,沙哑的啼叫着。
街头巷尾,百姓们纷纷驻足,面露惊惶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低声议论着如此反常的天象。
孩子们被大人担忧压抑的氛围感染,紧紧拽着爹娘的衣角,不敢出声。
京城净觉寺中,一位老者伫立在风口,被风灌得身形摇晃。
他的头发与胡须全然雪白,如同冬日里的霜挂,随着寒风肆意飘拂。
他的目光紧锁着远方,眼神中满是担忧,嘴里不时喃喃自语:“寒鸦乱行,黑云蔽日,怕是要有大祸临头。”
风愈发猛烈,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就这般满心忧虑的站在风口,仿佛整个世界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头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西朝元老,曾经位高权重的宰相宇文靖。
他居朝堂六十余载,前后三位皇帝都尊他为师,荣耀权势无人可及。
在扶持当今皇帝上位后,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采菊东篱下的闲逸生活未过几年,就被皇帝的加急诏书碾的粉碎。
几天前接到皇帝圣旨,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铅云下的京城,到处显示着肃杀之气。
寒风掠过脖颈,突然想起几年前离京之时,皇帝率领一众大臣前往城外送行。
城外长亭,秋风瑟瑟,吹动着众人的衣袂。
皇帝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双手递上,语气中带着不舍和哽咽:“先生此去,山高水长,望您保重身体。
若有任何需求,朕定当全力满足。”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跪地叩谢。
马车缓步离开,他回头望去,皇帝仍伫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
今日奉诏归京,想来皇帝遇上了难解之事。
等待皇帝召见的空隙,宇文靖裹着深灰色的披风穿行在汇通街上,不知不觉走进了净觉寺。
那年暮春的柳絮纷飞如雪,十六岁的少年跟在太祖皇帝的战马后踏入京城。
青石板上还沾着前朝的露水,城楼上斑驳的匾额被狂风卷来的黄沙半遮半掩。
那时的他不过是帐中执笔记录军情的书生,总爱揣着本残破的《淮南鸿烈》,在无事时寻找一处安静的角落研读。
偶然一次,少年避雨躲进禅房,正撞见寺中小僧慧远在临摹《金刚经》,墨迹未干的宣纸上苍劲有力的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窗外雨打芭蕉,两个年轻人的声音渐渐升高变急,从儒道之辩说到兵法禅理。
首至夜色深重,才依依不舍地互道告辞。
此后的几十年,他们在寺中谈经论道,月光漫过藏经阁的飞檐,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延伸到京城之外的万里山河。
小和尚戒嗔身着素色僧袍,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看到回廊前方的宇文靖,心中大喜。
师父请其一叙,他寻遍寺中宇文靖常去之地未见其身,正在焦急之时,竟在此处寻得。
他快步上前,双手合十,恭敬说道:“宇文大人,我师父听闻您在此,心中大喜,特命小僧前来相请,盼您移步丈室,以叙阔别之情。”
说罢,他微微低头,静候宇文靖的答复。
宇文靖微微一笑,点头应道:“好,我自去即可,小师父请自便吧。”
小和尚连忙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怕怠慢了宇文靖,虽说宇文靖请其自便,仍不敢自行离开,恭恭敬敬地在前领路。
行至丈室,室门敞开,檀香弥漫。
小和尚站在室外,待宇文靖迈入,才悄然退下,继续去完成自己的课业 。
室内,香烟袅袅,木鱼声声。
净觉寺住持慧远大师正穿着一袭灰袍闭目打坐,手中的念珠泛着温润的光泽。
宇文靖与慧远大师相对而坐,面色凝重,静谧的环境也无法使他内心的忧烦得以平静。
“宇文大人,心若不静,禅定难成,万事皆扰。”
慧远大师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宇文靖叹道:“如今星辰失序,天象大乱,国运未卜呀!”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穿堂而过。
飞檐下的铜铃带着尖锐的声响如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百铃齐鸣,叮当声混着铁索晃动的哗啦声,恍若千军万马奔踏而来。
茶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宇文靖的双眼。
慧远抬手示意宇文靖看向檐角的铜铃:"骤风虽急,终有停歇之时。
当年宇文大人辅佐三代皇帝,不也如这急风般涤荡乾坤?
"宇文靖攥紧茶盏,茶水在杯中晃出涟漪。
一声叹息:“如今我虽不在朝堂,但大燕几代皇帝给了我无尽的荣耀,我岂能至身事外去求得心理安宁。
我想借住持贵宝地,为国家起上一卦,看能否寻得一线转机。”
慧远大师微微点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只是万事皆有因果,卦象所示,亦不过是众生业力的一种呈现。”
宇文靖神色庄重地铺开黄绢,取出龟甲蓍草,摆开阵法,开始潜心推演国运。
室内檀香沁脾,茶气缭绕,他全神贯注的推算着,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慧远大师在一旁静静看着,轻声说道:“一切皆有定数,宇文大人莫要执着于卦象的吉凶,顺应因果才是正道。”
卦象显现,宇文靖心中一惊,脸色大变。
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此乃大凶之兆,国家恐将有大变呀。”
慧远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念了声 “阿弥陀佛”:“朝代更迭,兴衰荣辱,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强求不得啊。”
宇文靖轻捻胡须,目光中透着对苍生的忧虑:“住持所言虽有佛理,但天下百姓即将深陷水火之中,若因这所谓定数便袖手旁观,任由事态随意发展,岂是心怀天下之道?”
慧远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地说道:“顺应天命,方能为道。
强行干涉,只会徒增业障。”
宇文靖反驳道:“天下苍生何辜?
若因顺应定数而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这定数又有何意义?
我等当以天下百姓为大。
即便改朝换代难以阻止,也应在乱世之中,为百姓谋福祉,保一方安宁。”
慧远沉默片刻,抬眼望向远方:“宇文大人虽心怀善念,但逆天而行,恐有灾祸。”
慧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这些年他夜观天相,紫微垣处的相星在云层间忽明忽暗,宛若悬于万仞深渊的残烛。
宇文靖必然也看到了在天幕间摇摇欲坠的相星,才会在几年前告老还乡。
现如今奉诏进京,命运将会危如累卵。
宇文靖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看着慧远:“若为天下百姓,即便灾祸加身,又有何惧?”
住持微微一叹,双手再次合十:“阿弥陀佛,宇文大人一片赤诚,老衲钦佩。
若有需要老衲之处,老衲定会竭力帮助。”
室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朱漆门被猛然推开,身着绯色宫服的太监手持鎏金镶边的传召令牌,额头沁着汗珠。
见到宇文靖,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急急走了过来:"宇文大人,您让小的好找呀!
陛下急召,宣您即刻入宫!
"慧远合十行礼,目光凝望着宇文靖满头的白发,轻声说道:"老衲就在此处送别大人。”
宇文靖微微颔首:“多谢大师提点,为人臣者,在于护国安民。
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天下苍生。”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坚定而决绝,带着拯救天下的使命,向着尘世的喧嚣走去,去践行他以天下百姓为大的信念 。
寺门外,八抬大轿早己停候多时,轿夫们候在青石板上屏息待命,仪仗队的金瓜钺斧在昏暗中泛着蓝色的寒光。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呼啸的寒风中隐隐传来:"起轿。”
狂风卷着黄沙掠过净觉寺的飞檐,檐角的铜铃骤然急响,突然“呯”的一声,那串九连铜铃在佛号声中带着上百年香火熏染的暗金纹路,坠入阶前香炉的残灰里。
紧接着,铃身弧面相继迸开,碎成七片。
宇文靖的轿辇开始缓缓前行,轿夫们的草履声混着侍卫们的马蹄声碾过落叶,没人看见铜铃坠地前的金光。
慧远立于香案旁,灰色的僧袍被风扯动着。
这串铜铃是开寺祖师手铸,上百年来,历经多次雷火仍保存完整,此刻却碎成齑粉。
慧远大师捻着佛珠,经文从齿间急急而出,佛珠断裂,惊惶的脆响在青石板上滚动。
一阵风吹过,铜铃碎片中渗出的铁锈味混合着新燃的檀香味,竟然是血腥与香灰相互缠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