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苏芷棠指尖的银针在绡纱上游走如蝶。
十五幅素白缎面悬在青竹架上，晨光透过格心棂花窗，将"百蝶穿花"的粉本映得分毫毕现。
她凝神听着丝线穿过织物的簌簌声，恍惚觉得这些振翅欲飞的彩蝶真能驮走心头重负——自母亲病逝后，父亲愈发沉默的身影，学徒们近日闪烁的眼神，还有林家那份愈发急迫的拜帖。
"收针要似春蚕吐丝。
"她执起新学徒发抖的手腕，掌心触到层薄汗。
这孩子的手比她当年初执针时还要冷，倒像握着块河滩石。
忽想起七岁那年初学劈线，生生把一根绒线扯成犬牙交错的毛边，父亲却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棠儿的手生来是要捧云霞的。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
苏芷棠指尖的顶针磕在绣绷上，孔雀蓝丝线"哧"地崩断，未完工的蝶翼豁开个尖牙似的裂口。
这裂痕仿佛生在她心尖上，某种与生俱来的不安突然破茧而出。
老仆福伯踉跄着撞开朱漆月洞门时，苏芷棠正盯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发怔。
那抹猩红在素白绡纱上晕染开来，竟与父亲寿辰那日泼洒的葡萄酒渍重叠。
她听见自己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绣鞋己不自觉奔向火场。
热浪舔上面颊的瞬间，她忽然明白这些时日的不安从何而来。
林家送来的南海珍珠缀在聘礼最上层，可那珠光里分明晃着父亲案头将尽的烛泪；梧桐巷新漆的牌楼飘来刺鼻的桐油味，混着林夫人腕间沉水香，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今这网终于烧起来了，连着她描了半月的粉本，父亲最爱的黄花梨百宝阁，还有母亲留下的那架缂丝屏风。
"爹还在账房！
"她抄起水桶往身上浇，冷水激得骨髓生疼。
福伯枯枝似的手攥得她腕骨咯咯作响，老人眼底映着扭曲的火光："老爷冲进去救《织云谱》......"瓦当坠落的轰鸣声中，苏芷棠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的元宵灯会。
父亲将她扛在肩头穿过人潮，指着冲天而起的孔明灯说："棠儿你看，苏家的绣品也会这般传到千里之外。
"如今那些载过宏愿的天灯都化作火雨倾泻，烫穿她亲手绣的百子千孙帐。
焦土气息钻进鼻腔时，她终于甩开桎梏。
灼热的灰烬钻进绣鞋罗袜，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针板上。
断裂的横梁在头顶摇摇欲坠，她忽然想起昨日替父亲更衣时，他中衣领口磨出的毛边——说好今日要给他缝上新襟的。
青铜水瓮倒扣在废墟里，父亲焦枯的手从瓮边垂下，指尖还勾着半幅染血的绢帕。
苏芷棠跪坐在滚烫的砖石上，看那"勿信林"三字在血渍中狰狞如蜈蚣。
林夫人前日递来的桂花糕仿佛又堵在喉头，甜腻香气混着血腥味涌上来。
她攥紧帕子，丝帛撕裂声惊飞了残梁上的乌鸦，那畜牲漆黑的羽翼掠过天际，像极了林府马车上的玄色流苏。
三更鼓荡过滴水檐时，苏芷棠仍盯着帐顶的合欢花结。
锦被上的缠枝莲纹被月光漂成惨白，每根枝蔓都似林夫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正沿着她脖颈慢慢收拢。
她翻个身，绣枕里填的决明子沙沙作响，恍惚又成了父亲临终前攥在掌心的灰烬簌簌而落。
廊下的守夜灯笼将窗纸洇成血色，帐中浮动的光晕渐次化作跳动的火舌。
苏芷棠猛地蜷起脚趾，丝绸袜带在腿弯勒出深痕，却压不住膝盖上灼痛的幻象——那里分明还黏着账房滚烫的瓦砾。
她伸手去摸枕边的染血绢帕，指尖触到冰凉的绣绷才惊觉，那方丝帛早被她缝进贴身小衣，此刻正随心跳烙着左胸的皮肉。
更漏声里突然掺进丝缕呜咽，苏芷棠支起身子细听，发现竟是自己喉间溢出的颤音。
她死死咬住锦被一角，苏绣独有的平齐针脚磨得唇瓣生疼。
被面金线忽而化作父亲寿宴那日的烛泪，一滴一滴坠进眼底，烫得她慌忙闭眼。
黑暗中却浮现林夫人鬓边的嵌宝金梳，齿尖上还勾着半根孔雀蓝丝线——正是白日崩断的那根。
苏芷棠躺在泛着焦味的床褥上。
月光把锦被的缠枝莲纹照得惨白，她摸到枕边冰凉的绣绷，才想起那方血帕己缝进贴身小衣。
窗纸被守夜灯笼映得血红，恍惚又见林夫人的丹蔻指甲拂过聘礼单子："苏家绣坊这些年周转不易吧？
""小姐，喝口安神汤吧。
"小满端着药碗进来，烛光映出她红肿的眼眶。
苏芷棠突然抓住她的手："今早库房当值的都有谁？
""是、是张婶和李师傅......"小满吓得药汤泼在褥子上，"但李师傅午时就被林家请去修织机了......"苏芷棠指甲掐进掌心。
三天前，正是李师傅说库房老鼠多，要添置驱鼠的桐油。
她掀开染血的被褥，从暗格里摸出半枚玉连环——这是父亲去年生辰她亲手系的，如今只剩焦黑的断口。
五更鸡鸣时，林府管家带着八个壮仆闯进灵堂。
玄色衣摆扫过未燃尽的纸钱，露出内衬暗绣的蟒纹。
"苏老爷走得突然，我们夫人怕姑娘独木难支。
"管家将描金拜帖拍在供桌上，"这是最后期限。
"苏芷棠跪在蒲团上缓缓抬头，供桌的白烛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看见供品中的桂花糕与那日林夫人送来的一模一样，瓷盘边缘还沾着可疑的糖霜。
"告诉林夫人，"她捻起三炷香插入炉中，香灰簌簌落在管家鞋面上，"苏家绣坊的账本，我会亲自送到她手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