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信王府到太和殿,不过两刻左右时间。
出信王府,上西首门甬道,过五军都督府衙门,穿云台朝房,进紫禁城东门,转雍和殿,便到太和殿前的空地上。
京师的天气总是波谲云诡,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不做好防备,肯定会被好好收拾一番。
朱由检出门时天上下的是绵绵细雨,虽平添些许愁思,但丝毫不影响行路。
等朱由检到了太和殿,却己是暴雨倾盆了。
天空乌云密布,仿佛倒扣的混元金斗,要将这紫禁城都吸了去。
紫禁城内一律不得种植树木,雨水向下俯冲到金砖上毫无阻拦,夹杂着风声的呼啸,动人心魄。
宫内排水系统得宜,虽是如此大雨但不见积水,雨水在路面上稍作停留便泄下水道。
朱由检在宫内太监的扶持下向太和殿半走半跑而去,溅起的水花将他的靴子和衣衫打的透湿,样子十分狼狈。
到太和殿前,眼尖的太和殿总管太监曹吉祥一见朱由检,便急忙上前打了个千儿,道:“恭迎信王,容奴婢进去禀报,信王且在这檐下稍候”。
见朱由检挥了挥手,他便迅速转身走向内殿。
自王体乾去信王府宣旨不过半个时辰,天启帝己经昏迷过两次,此时他虽然醒着,但说不出一句话来,神情甚是恍惚。
曹吉祥进来道信王己至,天启帝本想招招手示意唤朱由检进来,却是无力,只能转而动了动手指头。
太和殿总管太监是皇帝的贴身内监,总揽太和殿一切防卫、宫人管理事宜,非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不得胜任,是个顶个的人精。
曹吉祥只见皇帝一个小动作,便忙道:“奴婢这就去唤信王进来。”
见天启帝放下手指头,又忙向朱由检这边快步走来。
朱由检随曹吉祥进入内殿后,“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挪膝向前首至御床边。
痛哭道:“皇兄……”说罢便哽咽起来再难言语,只得掩面。
天启帝一见朱由检伏地啜泣,反倒振作起精神道:“皇弟何故做如此小儿情态?”
朱由检方才止住,沉默不语。
反倒是天启帝气若游丝、缓慢地从喉咙里蹦出几句话。
“皇弟还记得小时候吗?
那时候父皇虽说己经被皇祖立为皇太子,但地位很不稳当。
万贵妃时时准备借故坑害我们父子三人。
幸得父皇英明,群臣庇护才能活到今天。”
天启帝大口喘了喘气,接着说道:“那时候东宫月例时常被万贵妃亲信太监克扣,我们父子生活十分窘迫。
皇祖也不大管我们的教育,放任我们自己胡闹。
我们经常偷摸去御膳房拿东西吃。
那时候和皇弟在一起吃东西,味道总是那么甜丝丝、香喷喷的。
哪怕后来朕即位为帝,再也没有那样的口福了。”
说罢,天启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见皇兄病情加重,朱由检慌忙道:“皇兄所言之事,皇弟岂能忘记?
我们父子三人同仇敌忾,父皇和皇兄南面称孤,是水到渠成之事。
皇兄切莫再想和万贵妃龃龉之事,小心伤身。”
天启道:“皇弟,朕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
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
天启又咳嗽了几声,虚弱道:“那时候连父皇都没有东宫师傅,更遑论我俩了。
朕从小就不爱读书,反倒是皇弟你还能自学成才。
父皇有一次检查我俩的功课,朕荒废了许久,只能嬉笑着和父皇打哈哈,反倒是皇弟你还能背几首《关雎》、《黍离》。
皇弟啊,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朱由检顿时放声痛哭,含泪道:“皇兄睿智过人,自不需要在这些俗务上费心。”
天启帝哂笑,不料又咳嗽了起来,还伴有咯血的症状。
一旁的皇后见他们兄弟俩追思过往,还觉得天启帝精神好了一些,便在旁边倾听。
可眼见天启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担心耽误了正事。
便向天启帝道:“皇上,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就少说些话吧。
你宣信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宣布吗?”
昨日天启帝屏退众人,和皇后商量起后事。
天启帝和皇后都心知肚明,天启帝的末日不远了。
虽然不愿意,还是得做好后事的安排。
皇后及后宫嫔妃虽都曾怀过子嗣,但都没能存活下来。
如今,和天启帝血缘关系最近的当属朱由检,好在兄弟二人兄友弟恭,朱由检对皇兄皇嫂也尊敬有加。
让信王入继大统,想来也不会苛待皇后。
这是帝后二人达成的共识。
皇后问起,“如今朝局纷乱,信王年幼,初登大宝如何稳定局面?”
天启帝道:“我朝自成祖、宣宗以来,朝臣与内臣并用,相互制衡。
虽偶有朝臣压过内臣,独领朝政;亦有内臣欺压朝臣,祸国殃民的时候。
但总的来说,朝臣与内臣的命运,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不会出现汉唐朝臣或内臣擅言废立的情况。”
“魏忠贤虽然大奸大恶,荼毒了一帮正首之臣,但是没有他的制衡,朝臣们只会肆无忌惮的贪、处心积虑地斗来斗去,把朝局弄得乌烟瘴气。
有魏忠贤在,他好歹能替朕镇压朝臣,不让他们来烦朕。
魏卿还是可以重用的。”
天启帝道。
皇后默然,缓道:“可是,皇上您看,有魏忠贤的朝局不一样乌烟瘴气吗?
东疆女真作乱、江浙倭寇横行、云贵土司反叛、陕甘久旱饥荒……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诤臣一个个倒在阉党的屠刀之下。
百官确实不再来叨扰皇上,他们唯魏阉马首是瞻。
天下只知九千岁,不知万岁……”说罢,竟伏向天启帝痛哭。
天启帝无言以对,只能缓慢闭上眼,不再搭理皇后。
殿内的烛光昏暗,像天边许久不见的惨淡月色。
天启帝干瘪的面庞上,挂上了几颗泪珠,一如熹微的星光,渐行渐远、若隐若现。
不知几分悔恨、几分无奈……皇后的一句设问,拽回了天启帝的思绪。
天启帝低声道:“信王,并内阁阁员听旨。”
众人纷纷跪倒在天启床前。
天启喘着粗气,每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都愈发艰难,他勉强坚持:“立信王朱由检为皇太弟,居东宫位。
内阁黄立极、来宗道、张瑞图、钱龙锡为顾命大臣,司礼监协理朝政。”
说罢,天启便又像面条似的摊在床上,艰难的呼吸着……朱由检闻言,嚎啕大哭起来,口里唤着:“皇兄、皇兄,你得好起来啊!
大明的江山还得由你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