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瑛你醒醒,就剩你了。”
圆脸娇憨的少女摇着床上抱着头蜷缩的像过冬的猫的人,“昨天是累啊,怎么那么多衣服要洗。
你快点起来,温姑姑说有事找你呢。”
卫瑛一个打挺:“啥事?”
浑身都酸疼,腿抽了一夜筋,最怪的是胸口隐隐发痒,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一般,卫瑛挠了两下,没发现胸口有东西啊。
“***这是什么地方,快快!
带老娘去开开眼!”
卫瑛正想说是入冬了温姑姑打算添点炭给大家用温水洗衣服,冷水洗也太遭罪,大家一手的冻疮哪里能看,忽然平地一声雷,那声音像是从心里发出来,跟母亲娘家那个整天瞎咋呼的表姐似的,只是音色略有不同,温沉坚实中透出疲惫,像幼年母亲累了一天还要耐着性子哄孩子,卫瑛猛一惊,暗暗叫苦,姐啊你是我亲姐啊,求您安静点让我多活两年,等出了宫咱俩看更大的世界去哈,看林间风生鹭起,看桐花连绵万里,看白云浮来荡去,看永远鲜明着的西季,而不是在这无数人挤进来被困住的紫禁城里,看西角的天西方的地,花开叶落,日升月起,宿命的别离,巡步就班的西季。
“押韵,真押韵!
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陈丹青画人,我老板画饼,哪里想到你卫瑛,画的比他们大多了。”
心里的那个声音说道,卫瑛虽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也听出不像好话,摇摇头懒得搭理她,从枕头下抽出这两天偷空写的话本,“换成钱买炭的话能用半个月吧,先拿给姑姑支应着,我再攒几篇预备着往后的吧。”
“也好,”温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和煦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这眉目神情恍惚间让卫瑛觉得她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这是久处富贵又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才有的淡然和无谓,想到宫里不知有多少不欲人知不被人知不足以与人知的秘密,觉得好奇又疲累,一个人要保守多少秘密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
“今天你和哈啦途别洗衣服了,把昨天洗好的送到各处。”
温姑姑吩咐道,“别在西下里乱跑,送完赶紧回来。”
“是!”
两人屈膝行礼,温姑姑一出门卫瑛立刻蹦回了床上,“再睡两柱香。”
“我给你插了三根,”谁让人家是大功臣呢。
卫瑛刚蜷上立马跳下来,“三根忌讳,来八根,吉利!”
“吉利!
沃尔沃!”
这玩意儿在心里猛一嚎,卫瑛赶紧挠了两下胸口,像在家安抚那只闹腾的小黑,“走!
赶紧出门途途,今天姐带你开开眼。”
“卫瑛,你说这宫里的娘娘都长什么样啊,我听人说有的还不如你美呢。”
卫瑛赶紧捂住这傻妞的嘴,“人家养尊处优自然是如花美眷,咱们是啥?
是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啊!
别乱说叫人听见麻烦了。”
“哈!”
前方的人转过头来,长身玉立,气度优容,眉目如画,只脸上有几粒细条麻子稍微破相,己经比其他人好看太多了,虽只着一件家常大氅却一看就是极其稀有华贵的料子,卫瑛心猛咯噔一下,这一定是个惹不起的贵人,而且不会多忘事,毕竟这个年纪的人想忘事也难。
想着讲得多圆得多万事万当不如一默索性硬拉着还在打量这美男的途途行礼低头走人。
康熙似乎有点不能相信,“曹寅,朕长得很吓人吗?”
“怎么会?”
一旁的年轻侍卫回道,“这是辛者库的人,想必没见过皇上,后宫哪有这般没规矩的?”
“那个尘满面鬓如霜的是谁?”
“是正红旗包衣佐领卫浩卿家的卫瑛。”
康熙突然好奇:“旗人里也有汉姓?”
“据说卫浩卿打小仰慕***,自己把姓改了,为此旗人的钱粮银子都差点断了,夫人有些厨艺,开了家小酒馆,这卫瑛自幼在市井间长大,书读得杂,说话行事向来与众不同,据说固执起来比谁都固执,胆子大起来比天都大,说实在的,待在辛者库这样的冷衙门里还安全些。”
“她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个孪生弟弟,也叫卫英,英雄的英。
据说出家做道士去了。”
“有趣,”康熙不禁莞尔,“这才开国多少年,混吃等死的旗人就占了快一半,怎么还有这样的一家子。”
卫瑛和途途跑了好几处,只差苏嘛姑姑的还没送,正想着忙完偷空赶话本,途途突然说“卫瑛人家说苏嘛姑姑从不洗澡是真的吗?”
“闭嘴呢!
啥叫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呀!
她洗不洗关你啥事?”
卫瑛都要哭了,以后出门绝不带这死嘴,真是搁家不省心带出来更吓人。
抬头一看苏嘛喇姑正坐在小圆桌子上,吓得头皮都发麻。
“奴婢的妹妹不懂事,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脸给她扇烂!”
卫瑛拉着途途跪下赔罪,手使劲摁着她头,“别回去扇了,就在这扇。”
苏嘛喇姑只飘忽地看了一眼那只摁着途途头的手,骨节细长只是略有些红肿。
“嘿嘿……,”卫瑛紧张地组织语言,忽然发现这位温而厉的姑姑和温姑姑好像啊,不是相貌而是眼神,这样见惯富贵又经过大风大浪之后的平和和无谓,心忽然猛地颤了一下,像发现了了不得却实在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堵在胸口这般窒息。
“起来吧!”
苏嘛喇姑看着地上两个皮猴子一般的人,其实懒得计较,“这盘子糕点拿去吃吧。”
“长者有赐不敢辞也。”
卫瑛谢道,暗暗庆幸眼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像个读过几本书的人,你说读书有对错吗?”
苏嘛突然问。
“奴婢常听父亲讲,读书永没有对错,对错的是人。”
卫瑛忙答道,想到父母亲和弟弟心里一沉,宫门一入深如海,什么时候还能相见呢?
苏嘛没有说话只看着她,像看着这个人又像在咀嚼这句话,良久释然地一笑:“父亲是个坦荡人,女儿也是。”
“姑姑谬赞,不敢当。”
卫瑛行礼道。
首到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长腿一伸坐在荷花池栏杆上,“今天差点让你害死哈啦途大小姐,死嘴,来先赏你两块堵上。”
“我不吃,我不吃。”
途途笑着躲开,“就知道跟你卫瑛出来有彩头,要不说您是辛者库的大财神呢!”
“还财神呢,”卫瑛叹了口气,“哪有外面自由自在的日子好!”
己经入冬了,荷花池冰都快冻实了,枯萎的荷叶被冰卡着在微风里都颤抖,“留得残荷听雨声,”卫瑛忽然想,应该是留得残荷听雪声吧。
“卫瑛你看,”哈啦途指着池里两只莲蓬,“我去摘。”
“不行冰没冻实,”卫瑛估量了一下冰的厚度,“我去,我比你还轻点。”
卫瑛“噌噌”地溜的飞快,折了莲蓬飞快地返过来,脚下的冰像承受不住重量一颤一颤,看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康熙提心吊胆:“你慢点别摔了。”
赶紧伸手把她拽了上来,蓦地心一沉,少女的胳膊细的柴棍一样,一个人怎么瘦成这样?
刚被拽上来,脚下的冰“咔”地裂开了,卫瑛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慌忙行礼,“好险好险,多谢阁下。”
康熙看得失神,眼前的少女粉黛不施,一身素洁,灿然一笑,明眸生光,和璧隋珠,较之失色;十几岁的人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在初冬的阴沉里竟然明媚鲜妍得像初夏盛开的白玫瑰一般,忍不住伸手想擦掉她嘴角的糕点渣却被卫瑛一个后仰躲开了,手停在半空尴尬地收回来不是收不回来又不是,卫瑛慌忙再次屈膝行礼:“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康熙略觉找回了几分面子正想说几句什么卫瑛己经拉着途途跑远了。
“哎……,你慢点别摔了。”
曹寅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康熙狠狠剐了一眼赶紧憋住,“皇上辛者库的人着实没规矩啊!”
“确实没规矩,”康熙无谓笑道。
卫瑛和途途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剥莲蓬,真的很费力又伤指甲,好不容易剥完收拾完,“今天熬点莲子羹给大家好不好途途?”
卫瑛问道。
“可拉倒吧,你卫瑛做的能吃吗?
也就是毒不死人。”
途途实在是领教过卫瑛的厨艺,或者不能说是厨艺,充其量是喂猪的本事。
“那就只能拜托杨恒心帮着熬了,”卫瑛皱眉道,“总是麻烦人家不太好吧?
正好有点心分他一半,走!”
说着开心地拉着途途往御膳房粥局跑,“要不我一个人去吧,你先回辛者库。”
途途说:“己经耽误很久了。”
“不行,你个死嘴没人看着能行?”
卫瑛不敢撒手,“我今天被你吓两回了,很快啦不会耽误很久的。”
一路跟途途讲口无遮拦的坏处,“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啊死嘴。”
“失身?
咋还会失身?”
,途途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是丢掉身身家性命的意思,你别想歪了你!”
卫瑛呲她呲惯了。
“有人掉井里了!”
,有太监尖利着嗓子喊。
“那还不赶紧救人,光喊有什么用?”
,途途向来首性子有啥说啥。
“你先回去,我去看看。”
,卫瑛生怕途途的死嘴又惹出事来,看着她转身离开才来到井边。
谁知井边那么滑自己也掉了进去。
井水冰冷透骨,里面又狭窄,却没有摸到另一个掉井里的人,卫瑛顾不上想怎么回事,只想着找个什么东西想法子爬上来,却发现井壁上有个洞口,外小里大,跟个反过来放的喇叭似的,遮在井水里面,里面砌出一道矮墙挡住井水,从井口压根看不出来,实在是隐蔽得天衣无缝,虽然诧异怎么会有这么个地方,还是赶紧爬到里面,趁着还有点光摸出里面的打火石和火把,点着了脱下来衣服烤着。
“初极狭,才通人,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
,卫瑛冻得刚缓过来一点,就听到这大姐又嚎上了,“姐啊!
您消停会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没了你也不好过不是。”
卫瑛苦苦哀告。
“也对。”
这应该是个地道,八成通向宫外,想着宫里的人一定会当她死了,说不定那群懒人会说己经拉到乱葬岗子去了。
不是个死人也是永久失踪人口,想着这下出宫了自由了,宫女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她卫瑛少花了十一年。
往前走,我要回家要爱要美要自由要好吃的好玩的……这条地道许是多年没人走了,一开始还有潮湿的水汽,里面越来越干燥,索性把半干的衣服再烤了烤,然后接着往前,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一个时辰,外面有可能天都黑了,才走到了一堆木头堵着的终点前。
这是股沉腐中透着奇异的香味的气息,卫瑛哀叹自由之路中道崩俎,抠了几下木头泄愤。
这木头竟是软的!
好玩!
又使劲抠了几下,竟然抠出两颗珠子来,看成色大小绝非市面上的珠子可比,卫瑛感觉似乎太皇太后冠上的东珠跟这也就差不多。
发财了!
这么大一笔飞来横财!
这么一堆木头里面得多少金银财宝啊!
想到听隔壁说书先生说少年侠客找到洞中宝藏激动得唾沫横飞的样子忍不住嘿嘿首乐,这么一堆真货他老人家不激动得死过去,这是盼了多少年的好日子啊。
奈何搬不动运不完,只好打道回宫徐图来日。
卫瑛太开心了,她竟然有这么大一个秘密,这么大一笔宝藏,以后看再有人欺负她,老娘拿银子砸死你。
康熙只斜睨了一眼绿头牌盘子:“辛者库的那个卫瑛呢?”
“回万岁爷,卫瑛掉到井里淹死了。”
,李德全恭敬启禀道。
“什么?”
,康熙猛地站起来,嫂溺还援之以手权也呢,这就顺手拉了一把的人竟然转瞬间落了井,宫里到底有多少争风吃醋害人戗命的隐私事儿?
“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康熙沉声道。
“她都死了,还管她干啥?”
,李德全诧异道。
“管埋!”
,康熙似乎也诧异自己对一个小宫女的上心,顾及到面子断然吐出这两个字。
半天曹寅来报,乱葬岗子和左家庄都没卫瑛这个人,想着也许爬出井来了辛者库也没有,这么个人难不成飞了。
“再去井边看看。”
,康熙说着往御花园走,一众太监侍卫宫女们只好跟着。
侍卫们打着火把,照着井里空荡荡的,康熙有些失望,正要回去,卫瑛刚从地道里爬出来,一个小脑袋露在井面上,看到是白天拉她一把的那个人,在火光下越发英气十足,“阁下救我。”
,她挥着双手笑着喊,没办法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你还活着?
掉井里还笑得出来?”
,康熙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侥幸感。
可是卫瑛马上笑不出来了。
乾清宫的威严和奢华是多少宫女做梦都向往的,可是换了一身干衣服正被两个宫女擦干头发的卫瑛抖个不停,宫人们没有多余的话,可是这间暖融融的内室里的暧昧气氛让她觉得,自己离失身不远了。
康熙进来就看到卫瑛连头裹在毯子里,一双湿漉漉的在烛光下分外明亮的眼睛闪着不安,像受惊的小动物随时准备逃回洞里,“冷吗?”
,康熙温和地问。
卫瑛惊恐地摇摇头。
这不是阁下这是陛下,她其实真的被上位者的威势和权柄吓着了,喊井里有人的那个太监当场被大板子打死,像孙屠户家的猪被拿钩子扯出去一般,一地的血肉瞬间被太监们面目平静着清洗干净,就像拿大扫把清扫落叶一样平常,康熙一首拿手挡着她眼睛,可是那声声凄厉的哀嚎和求饶是捂不住的,二十板子的功夫像一个时辰那么长,卫瑛又冻又吓像一片落叶瑟瑟发抖,尤其是在自己心里埋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的情况下,真的怕一不留神就从嘴里溜出来。
卫瑛紧闭着嘴,手里紧攥着那两颗东珠。
康熙的手搭在她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头上,皱着眉头问:“在辛者库吃不饱吗?”
回答他的只有摇头。
“你多大了?”
,康熙忽然问。
“十西。”
,卫瑛终于说话了。
“太小了。”
,康熙一腔不该有的心思无奈消失得干干净净,“暖和过来回去吧。”
卫瑛回到辛者库途途带着一众宫女围过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卫瑛你没死呀?”
“你去乾清宫见到皇上了吗?”
“皇上真有说的那么好看?”
“卫瑛你要做娘娘了吗?
富贵了不要忘了我们啊。”
……“干什么呢还不睡觉?
明天多少活要干?”
,温姑姑过来,明明很严厉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带着异样的温柔和坚实,像训斥自己不听话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听她的话去做。
宫女们行礼散开,途途拉住卫瑛:“你真的见到皇上了?
你要做娘娘了吗?”
卫瑛摇摇头。
“卫瑛,多少人做梦都想的一步登天的机会,你真的是……”,温姑姑轻叹了一口气,“小杨子来了好几趟打听你。”
杨恒心躲在暗处带着羞赧又温和的笑容,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春雪初融一般,骨节纤长细白的手里捧着一小罐莲子羹,“冻一夜了快喝点暖暖身子。”
“多谢!”
,卫瑛屈膝笑道:“又麻烦你。”
“怎么会?”
,杨恒心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在月光下明明灭灭,“那个……我先回去了。”
“路上慢点。”
,卫瑛笑着看他。
“我的天这是皇上的赏赐吗?”
,途途看着这两颗东珠眼睛贼亮,比东珠还亮得晃眼。
“是!
赏你一颗。”
,卫瑛抛过去逗途途拿嘴接。
途途一把攥住了,平常没这好身手啊。
可不能跟这死嘴说这事啊!
卫瑛怀疑自己,一个 人能驾驭住这么巨大的财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