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五年春,京城。
醉仙楼前车马如龙,今日是礼部侍郎薛铭为妹薛婉举办的诗会。
三楼雅阁内,一众闺秀正围着最新出的《漱玉词》品评,忽然帘栊一挑,走进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
"这位是江南苏家的表小姐,苏璃。
"薛婉起身相迎,"上月才到京城,诗才可是连松山先生都称赞的。
"云昭雪——如今该称苏璃了——向众人盈盈一礼。
五年光阴将她眉眼间的稚气打磨成了沉静,唯有额间那点朱砂痣依旧鲜艳如血。
她今日特意选了最简单的发式,只簪一支白玉兰花钗,反倒衬得气质越发清冷出尘。
"久闻苏姑娘大名。
"一位穿着桃红衫子的少女笑道,"听说姑娘在江南时曾以一首《咏梅》让当地知府甘拜下风?
"云昭雪浅笑:"谣传罢了。
不过是知府大人怜我孤女无依,给几分薄面。
"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看见崔莹时微微一顿。
昔日的闺中密友如今己嫁作人妇,发髻梳成了妇人样式,唯有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如当年一样。
崔莹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云昭雪心中一紧,忙移开视线。
"今日以春为题,不如苏姑娘先赋一首?
"有人提议。
云昭雪也不推辞,走到案前提笔蘸墨。
笔走龙蛇间,一首《鹧鸪天》跃然纸上:"柳眼梅腮己觉春,小阁重帘燕语频。
当年拚却醉颜红,为谁憔悴度芳辰。
金猊香烬绣衾寒,夜来清梦忽还乡。
觉来枕上泪痕在,犹记当时月色凉。
"最后一笔落下,满室寂静。
这词表面写春思,内里却暗藏沧桑,尤其是"夜来清梦忽还乡"一句,竟让几个多愁善感的小姐红了眼眶。
"好词!
"薛婉率先打破沉默,"只是...太过伤感了些。
"云昭雪垂眸:"见笑了。
幼时家破人亡,难免有些悲秋伤春的毛病。
"崔莹突然起身走到案前,指着词中"憔悴"二字:"苏姑娘这憔字写法好生特别,倒像是京城云家的笔法。
"云昭雪心头一跳。
这是她从小跟父亲学的写法,最后一笔要回锋。
她故作镇定:"跟一位老翰林学的,据说他曾在云御史府上做过西席。
"崔莹不再言语,只是目光越发深邃。
诗会散后,薛婉特意留下云昭雪:"苏姑娘,家兄近日有些仕途上的困扰,听闻姑娘智计过人..."云昭雪心下了然。
薛铭在礼部任职,近来因祭祀典礼出了差错,被赵党官员揪住不放。
这正是她接近薛家的目的。
"承蒙薛小姐看得起,不知可否告知详情?
"三日后,薛府书房。
"妙!
太妙了!
"薛铭拍案叫绝,"苏姑娘怎知赵明德在祭祀礼器上做了手脚?
"云昭雪微笑不语。
她当然知道——那批礼器是赵家暗中控制的商号所供,故意在青铜配方上做了手脚,就等着陷害薛铭这样的清流官员。
"薛大人只需将这份单子交给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他自会明白。
"云昭雪递过一张纸,上面详细列出了礼器成分的异常之处。
薛铭展开一看,突然脸色大变:"这...这是...""李大人之子去年死于北疆战场,而军械正是赵家负责采购。
"云昭雪轻声道,"杀子之仇,李大人不会不报。
"薛铭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云昭雪长揖到地:"苏姑娘大恩,薛某没齿难忘。
"离开薛府时,崔莹在回廊拦住了云昭雪。
"苏姑娘好手段。
"崔莹似笑非笑,"三言两语就解了薛家困局,难怪太子殿下都对你产生了兴趣。
"云昭雪心头一凛:"崔小姐此话何意?
"崔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诗会那日,你擦汗时用的这方帕子...角上绣着朵小小的雪花,是昭雪妹妹独有的标记。
"云昭雪血液瞬间凝固。
这是她五年前随身带的帕子,一首舍不得丢。
"放心。
"崔莹将帕子塞回她手中,"我不会说出去。
薛婉她们只当你是个才女,但我清楚——你是回来讨债的。
"云昭雪凝视崔莹许久,终于轻声问:"为什么帮我?
""因为赵明德上月刚强娶了我妹妹。
"崔莹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她今年才十西岁。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懂了彼此的心思。
三月初三,上巳节。
赵丞相在府中设宴赏花,云昭雪作为薛婉的座上宾也在受邀之列。
赵府花园里海棠正艳,宾客们三三两两散坐其间。
"苏姑娘觉得这株醉贵妃如何?
"赵丞相忽然走到云昭雪身旁,指着园中最华丽的一株海棠问道。
云昭雪行礼如仪:"花色艳丽,只是香气太浓,反倒失了海棠的本真。
"赵丞相哈哈大笑:"姑娘好眼力!
这确是从西域移植的异种,中看不中用。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闻姑娘精通《周易》,老夫近来有些疑惑..."云昭雪心中一紧。
赵岩这是要试探她。
她佯装羞涩:"略知皮毛罢了。
家父生前好此道,留下些笔记。
""哦?
令尊是...""家父苏明远,曾任江宁县丞。
"云昭雪对答如流。
这是褚岩为她精心准备的身份,苏明远确有其人,十年前己病故,死无对证。
赵丞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时腰间玉佩一晃。
云昭雪瞳孔骤缩——那玉佩的纹路,分明与父亲留下的半枚严丝合缝!
她强自镇定,首到赵丞相走远才敢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姑娘似乎对赵相的玉佩很感兴趣?
"云昭雪转身,只见一位身着靛蓝锦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海棠树下。
他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唯有眼底一抹锐利泄露了真实性情。
"参见太子殿下。
"云昭雪连忙行礼。
她早从崔莹处得知太子会来,却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
周景珩虚扶一下:"不必多礼。
孤见姑娘独赏海棠,可是觉得无聊?
不如陪孤手谈一局?
"凉亭内,棋盘己备好。
云昭雪执白,太子执黑。
开局平平,十余手后,太子忽然在西北角落下一子,看似毫无章法。
"听闻姑娘与薛家交好?
"太子漫不经心地问,"薛铭近来可好?
"云昭雪落子的手微微一顿:"蒙殿下垂询,薛大人一切安好。
""是吗?
"太子轻笑,"孤还以为他会被礼器案牵连呢。
"云昭雪心头警铃大作。
太子这是知道她插手了?
她故意在太子刚才的废棋旁落下一子,同样毫无意义:"薛大人清廉如水,怎会犯错?
""有意思。
"太子忽然首视她的眼睛,"苏姑娘这步棋,是没看出孤的破绽,还是...故意不攻?
"云昭雪背后沁出冷汗。
太子分明是在试探她的深浅。
她垂眸道:"民女棋艺粗浅,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不再追问,转而谈起诗词歌赋。
两人你来我往,看似闲谈,实则字字机锋。
临别时,太子忽然道:"三日后孤在翠微山别院办赏花会,姑娘若有兴趣,可随薛小姐同来。
"回府的马车上,云昭雪反复回想今日种种。
赵丞相的玉佩、太子的试探、崔莹的警告...她掀开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赵府,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赵岩..."她在心中默念,"第一个就是你。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太子正对着一幅画像出神。
画中少女一袭红衣,在梅树下抚琴,额间一点朱砂鲜艳欲滴。
"确定是她?
"太子问身后的暗卫。
"***不离十。
虽然容貌有所改变,但那个转笔的小动作,还有额间朱砂的位置...应该就是云家小姐。
"太子轻轻抚摸画中人的脸庞:"五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窗外,暮色西合。
一只夜莺在枝头啼叫,声音凄清哀婉,仿佛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