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育婴堂后,颖儿和欢儿就发起了高热,被吓的。
这一夜不光吓着了她们,于言子敬来说也是噩梦。
给她们灌完了药汤,哄得睡下后,言子敬反倒精神了,便搬了张椅子到廊下坐着,眼盯着雨幕出神,不知在琢磨什么。
南星听见动静跟出来,“大人,您还不睡啊。”
“睡不着。”
言子敬轻声地叹,“过了今夜,大盛就没了,我又如何睡得着。”
“大人,不然咱们跑吧?”
南星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只知自家大人这官当的不易,却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知他现下在愁什么,掰了半天手指也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言子敬偏头看他,无奈笑道:“跑到何处去?”南星抿着嘴认真地想,半晌后却只将头一摇,“我也不知道,可这天大地大的,如何还能没咱们几个的容身之处了。”
“逃何不容易,可离了这儿,我做不成官,拿什么给颖儿欢儿抓药瞧病?拿什么养活这一干孩子?”言子敬轻笑,声音里含着点苦涩,“这天大地大,却也难寻一隅之地安身。”
“难啊,难。”
一声声叹被雨幕吞没,揉碎了散尽风里。
一阵冷风吹来,首叫南星打了个抖。
怕他受寒,言子敬赶了他回房,自己在廊下独坐至天明。
他看院中那棵尚未扎全了根的槐树在风雨中飘摇,那样孱弱,那样倔强,瞧着马上就要弯折,可偏生忍下了,硬熬到了天光熹微。
它可,他未尝不可。
天光大亮时,言子敬叫醒了南星。
“大人,我们去何处?”“入城,去拜一拜那位新皇。”
**不过一夜,这世道就变了。
城门上挂了新旗,可京都城里的骚乱仍未平息。
处处都是硝烟,血腥味与焦糊味掺和在一起钻进鼻子里,昭示着昨夜战况的激烈。
尸横遍野,除却了叛军和守城的官兵外还有许多百姓,就那样横死街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看着这一切,言子敬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何辜,天下人何辜。”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听见这话嗤笑了起来,“公子此言差矣啊,乱世之下,谁拿我们这些百姓当人看啊。”
言子敬转头一看,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
老翁一双眼蒙着白膜,己是半瞎,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啊。”
他又叹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南星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只觉一股苦涩从喉间涌上来,“大人,这……”言子敬摇摇头,带着南星转身离去。
他们来到大理寺寻严嵩大人,却不想连叩几声门,都不见他出来。
二人在门外等了半柱香,南星还想再去叫门,被言子敬拦住,“罢了,且消停些吧。”
南星问:“那我们进宫去?”言子敬摇了摇头,“今日进不进宫,还得先见了严嵩再做打算。”
“那咱们?”“走侧门。”
言子敬是吏部的一个五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朝中没几个人瞧得上他,这严嵩就算一个。
他被人刁难时,他就明里暗里的帮他,一来二去的,二人也算熟稔起来,这大理寺来的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了。
旁侧巷中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被敲了两下,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
“言大人。”
开门的是严嵩身边的长随清河,平日里惯是个爱笑的,今日却是绷着一张脸,眼下的乌青重得吓人。
城中的战火不知烧了多久,谁又能真睡个好觉。
言子敬没多言语,颔首过后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前厅中,严嵩靠在桌边看书,手边放着一盏香茶,香气氤氲,这位前朝的西品大员看着倒是比谁都闲适。
“来了。”
他撂下书,抬眸望向言子敬。
言子敬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大盛亡了?”“亡了。”
严嵩叹了口气,“这天下,终于还是落在邕王手里了。”
邕王。
言子敬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准确来说是从未见过他,只是在几个同僚口中听过些他的事。
只听闻他母妃的母家一手扶持了先帝上位后,被先帝拿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家。
云贵妃被打入冷宫后,他也吃了瓜落,西岁就被打发到了蜀地,十数年未进过京。
就这样一个空有个名头的王爷,谁能想到他有朝一日就摇身做了新皇,当真是世事无常。
唏嘘之余,言子敬又心生疑惑。
“可他被贬谪南下,怎么会从西北打进京来?”叛乱的战事就是由西北起的头,彼时朝中无人可用,先帝为此生了好大的气,因此言子敬记得很清楚。
严嵩摇头,只道:“谁知道呢,大抵是云家还剩些余孽与其勾结吧。”
余孽,勾结。
言子敬愣了愣,不明白严嵩因何出言如此刻薄。
严嵩未发现他的异样,仍叮嘱道:“今日不要进宫了,那些个老狐狸都往宫里递了称病的帖子,他们个个躲着,咱们也不去做出头鸟。”
严嵩本是好意,可许久听不着言子敬的回话,偏头一看,便见他眉头轻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二人认识了几年,严嵩也算熟悉言子敬,一眼便看出了他什么心思。
“你可别犯傻。”
他拍拍言子敬的肩膀,推心置腹地同人说话:“大盛虽是气候尽了,可现下朝中没几个人跟晏洺江一条心。”
“你今日若是冒出些苗头来,惹了他们不快,你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严嵩出身名门,字字句句都在理,说的是不成文的为官之道,言子敬听得明白,却也只无奈苦笑。
他道:“严兄,今日若我不去,晏洺江怪罪下来,我有几个脑袋够他砍的?”可不是。
严嵩之辈敢不去上新帝的朝,是因为背后的家族而有恃无恐。
可言子敬一个寒门出身的西品小官,凭什么敢拿乔?晏洺江蛰伏多年一朝得势,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若是今日拿言子敬开刀立威,谁能护他,谁敢护他?“那你今日可是要上朝?”“是。”
“也罢,也罢。”
言尽于此,言子敬起身欲走,却听得严嵩朗声朝那廊外道:“清河,套车备马。”
言子敬一惊,“严兄,你不必如此,你……”“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怎可看你往那火坑里跳。”
严嵩挑眉,又朝他眨眨眼,俊朗的面庞浮现出一丝笑意,“放宽心,便是真出了事,也有我爹到天牢来捞咱俩呢。”
言子敬看他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