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更，杨三郎就睁开了眼睛。
窗棂外还沉着靛青的夜色，几粒星子疏疏地挂在天边。
他摸黑起身，从樟木箱底取出那件靛蓝布衫——西十年前中秋夜初见婉娘时穿的衣裳。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动着，蒸笼里溢出甜丝丝的桂花香。
三郎蹲在井台边刮胡子，铜盆里晃荡的清水映出张布满沟壑的脸。
他忽然想起婉娘总爱说他"胡子拉碴扎人"，手上力道不觉又轻了几分。
竹篮里东西摆得齐整：新蒸的桂花定胜糕、一壶温在棉套里的黄酒、两盏青瓷小杯。
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里头是药铺新进的银针——当年婉娘用的那套，早随着她入了土。
东山刚泛起鱼肚白，三郎就拄着枣木杖出了门。
杖头挂着盏白纱灯笼，烛火在晨雾里晕开暖黄的光圈。
石板路上凝着夜露，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谁在身后轻轻叹息。
走到镇口的石桥边，一阵微弱的啼哭声让杨三郎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消失似的，从桥墩下的草丛里传来。
杨三郎的心猛地一紧——三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村民们从崖底找回苏婉时，她的身体己经凉透了。
枣木杖拨开沾满露水的杂草，一个蓝布襁褓出现在眼前。
里面的男婴小脸发紫，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哭声。
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杨三郎的银针包从腰间滑落，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造孽哟！
"早起倒夜香的李婆婆凑过来，"这不是昨儿投宿的那个姑娘的孩子吗？
怎么丢在这儿了？
"杨三郎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那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睁着乌黑的眼睛望向老人，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粗糙的食指。
一瞬间，杨三郎仿佛又看到了苏婉——那年她站在崖边的杜鹃花丛中，回头对他微笑的模样。
他的胸口突然疼得厉害，像是有人用钝刀在割他的肉。
那姑娘天没亮就走了，"李婆婆蹲下身，检查着婴儿的状况，"听说是丈夫死在崖那边的矿上，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活不下去..."杨三郎的目光落在婴儿襁褓中露出的一角纸条上。
他小心地取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求好心人收留，愿他平安长大。
"晨风吹过石桥，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
杨三郎突然解下自己的外衫，将婴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我养他。
"杨三郎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像是当年对苏婉许下的誓言。
李婆婆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杨三郎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忽然想起西十年前那个跪在悬崖边、抱着苏婉尸身痛哭的年轻人。
"你..."李婆婆终是叹了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银针包，"先给孩子喂些米汤吧，我去热。
"杨三郎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那孩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安静地望着他。
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婴儿脸上，映得那双眸子格外清亮。
恍惚间，杨三郎仿佛看见苏婉的眼睛在朝他微笑。
"紫玄..."他轻声唤着这个名字。
杨三郎曾与苏婉有过约定他们未来若诞下子女“男孩便叫紫玄，女孩便叫紫萱”粗糙的拇指轻轻抚过婴儿柔嫩的脸颊，"咱们回家。
"枣木杖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
杨三郎抱着婴儿往家走，路过药铺时，孙掌柜正打着哈欠卸门板。
"三郎，你这是..."孙掌柜瞪大眼睛，手中的门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杨三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紧了紧怀中的襁褓："我儿子。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杨三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西十年的孤寂，仿佛在这一刻被怀中的温暖驱散。
回到家，杨三郎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床上。
他翻箱倒柜找出苏婉当年亲手缝制的小被子——那原本是为他们未来有了孩子准备的，一首压在箱底，从未舍得扔。
李婆婆端着热米汤进来时，看见杨三郎正笨拙地给婴儿换尿布。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抖，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来吧。
"李婆婆接过孩子，熟练地喂起米汤，"三郎，你可想清楚了？
这可不是养只小猫小狗..."杨三郎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幅己经泛黄的画像——画中的苏婉站在崖边的杜鹃花丛中，笑得明媚。
"婉娘会高兴的。
"他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画像，"她一首想要个孩子。
"婴儿吃饱后，在李婆婆怀里沉沉睡去。
杨三郎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用苏婉的小被子轻轻盖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