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时候,我觉得,我一生的故事就像是一面镜子,无时无刻不在反射过去的一切痛苦,
闪闪亮亮的,无处可逃。记忆里那个局促的胡同有一面破败的墙,
砖瓦的颓圮昭示着岁月的斑驳。我在那面墙后面度过了许多日子,或者说是,
躲藏着过了许多日子。直到它渐渐藏不住我长大的身形。父亲每一次喝醉都会打母亲,
这样的场景我在角落里看过许多次。最后一次这样时,
只记得母亲在寒冷的夜色里哭了很久很久,自那日起她便走了,
之后数不清的日子里我都没再见过她。可是她把我留在了这里,
让我来承受她所承受不住的痛苦。后来父亲每一次喝醉都会打我,
但我躲在墙后边的时候他就找不到了。于是他只会在破败木门旁边喊叫,那时候我觉得,
他像隔壁院子里的那只黑狗一样,让人恐惧,想逃离,最好永远都不要靠近。
只不过他此刻在我家的院子里。父亲不喝醉的时候,偶尔还是好的,
我小学毕业那天他和我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是家里兄弟几个最没出息的孩子,
原原本本继承了他父亲的死脑筋和嗜酒陋习,从来与他母亲的聪明伶俐无半点关系。他说,
他曾经也有很努力的赚钱,可是他总觉得悲哀在浸泡着他,所以他把自己浸泡在酒里。
他还说,我母亲走的时候留下了些钱,搭上他的一些,够送我去念初中了。
那天我觉得他有点可怜,就像我见隔壁那人家远行出门时候,那只黑狗恹恹的神态。
走去县城念初中的那天,我在那座老墙上坐了许久,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变沉,
那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悲哀在浸泡着我。二“我的名字叫时瑛。
很高兴认识你。”开学那一天,我似乎只说过这句话,重复说过大概几次。
后来我便很少说话了。班里的许多同学都是县城里小学升学过来的,他们互相都熟悉,
他们讲的事情我也说不进去话。
我的同宿舍的同学只有一个名字叫赵钰的女孩和我一样是镇上来的,我们关系好一些,
随便坐位置的时候她也坐我旁边。她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子,
总是不知疲倦的讲许多她的故事给我听,大概率是嗓门大的缘故,我并不觉得她的故事有趣,
可是渐渐的总有人课间的时候跑来听她讲这些事。无非就是她小时候第一次看电视着了迷,
整日在老家的炕上披着窗帘扮仙女的故事。我真的不觉得有趣,
可是那之后的许多日子我都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仙女,
睡醒了总记不住自己周身光华万千、长袖飘带的样子,只能记得在云间有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我永远缩在老墙的角落,只窥见一眼,从这里我便开始坠落,仙光散落,衣裙破碎,
慢慢坠落到人间的黑暗中去。这样的日子也过了许久,我有时候也会被赵钰的故事逗笑。
赵钰说,人不能像我一样,总是冷脸沉默着,所以她有兴致的时候喜欢讲故事逗我笑。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奇怪爱好。赵钰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羡慕。
遗憾的是我心里永远悬挂着一面镜子,如同黑暗里那座密不透风的墙,
它让我自以为安全的缩在只属于我的悲哀里。
然而人生并不完全是把自己沉浸在悲哀的镜子里,我终于懂得这件事虽然是很久之后了。
但是我仔细想了想,也许一切都开始在升初二那年的夏天吧。
三我庆幸第一次见到林屿光是在阳光炙热的夏日午后,
或许是因为冬天和阴暗记录着我太多的痛苦,所以我深信不疑,
林屿光与这些黑暗里的故事毫无关系。像他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天一样,他等于阳光灿烂。
我曾无数次回想过那天他的样子,他看起来真是个奇怪的人。嫩粉色的上衣,
亮橘色的运动鞋,走进班级里的样子像是马戏团里逃出来的演员。他一直笑,
我看不见他脸的时候会模糊他的长相,只有两排牙齿在我眼前乱晃。
光是自我介绍就讲出了个绘声绘色的单口相声,我更加觉得他是马戏团里的演员。
林屿光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像从前零星进来的插班生一样,
自我介绍时的新鲜劲不过几天便淹没在了熟络里。老师安排他坐在了赵钰前座,
也就是我的斜前方。他是我目前人生中见过的最会处人缘的同学了,
讲什么故事都有如天花乱坠,随便什么小事搁他嘴里大概率能添油加醋生造出史诗来,
赵钰都要甘拜下风。不过几日的光景,赵钰的忠实听众都换了东家,纷纷围在林屿光前后。
这使赵钰心里愤愤不平,明里是对我说,林屿光哗众取宠云云,早说过她嗓门大,
我不见是听进去多少,林屿光应该是原原本本都听到了。
赵钰的一派小动作成功引起了林屿光的注意。“我说你,论个人魅力不如我,
就要私下杜撰个恩怨出来?”林大少爷一脸笑着盯赵钰看。
“谁叫你……抢了我的客座!”赵钰气急败坏一时说不出东西来,抱起肩膀离开了座位。
她走开的时候我抬起头,林屿光还没转过身去,似乎是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便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爱说话。我看着他,觉得他竟然有些像一头狮子,
似乎打定主意想要挖走我镜子里的故事。
但那时候的我便是铁了心要护着自己这一湖浓重悲伤的水镜。我看着他,大概几秒钟的光景。
我重新低下了头。“你很奇怪诶。”大概又是几秒钟吧,我不甚清楚,
我自觉当时已经模糊了时间。可是我清楚的听见,他说,“你很奇怪。”四不知从何时起,
林屿光牵走了我许多心思。有些事情没变,比如我上课依旧爱走神。
从前时候我总要送自己回到阴暗晦涩的童年去。现在我有时会偷偷看林屿光。他也不甚认真。
大多时候都爱打瞌睡。偶尔神色清明时他也是愿意听课的,他反应很快,只要愿意听,
大部分知识他都容易明白。赵钰也是这样的聪明,似乎对学习的事不很上心。
成绩不至于名列前茅,但总是很好。这与我不同,除了我的悲哀,
我觉得这生活的意趣不过是蒸发了水分的果子,任是努力也嚼不烂,索然无味。
我便只顾做那些应该做的事,提不起劲头埋怨,也不是真的喜欢。
然而许多心思挂在林屿光身上,让我也变得有些奇怪。他讲故事我就认真听,
我便跟着也偷偷地笑;他回答不上问题我也小小声的和赵钰一起提醒他;他给大家讲数学题,
我似是听不懂也要咬着笔头做思索状。赵钰说,我真奇怪。确实是。
我并不能准确的描绘我的心思,可是这样的奇怪一直持续着。直到……那日应该是入冬了,
这里的风同镇上一样冷。只出屋一会时间我就感受到那样熟悉的悲哀,同冬天一起来。
我经常在这样的晚上漫无目的乱走,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我看到林屿光似是形色匆匆往学校门口走。此刻我自觉奇怪到了极点,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去。学校门口的树高大,与我从前的老墙不同,
我早已长得有些高了,那棵树严实的遮盖着我,
让我心安理得的看着林屿光走到了学校门边去。同他对话的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眉眼很是英气,可是她总不笑。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只顾看着。
那女人在她的包里掏出些什么,小包上亮晶晶的挂饰在路灯的光圈下来回摆动。
“谁要你给的钱!”林屿光突然吼了一声,吓我一激灵。这一刻起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那个女人依旧不笑,他们渐渐没声,陷入了一瞬的沉默。风大约放肆了吹有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