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沈娇娇都在准备出嫁事宜。
国公府内,她的贴身丫鬟杏儿,正在收拾着两人的东西。
这一离府,娇娇没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日后无论是和离,还是被休妻,她都不打算再回沈府。
杏儿连个破旧的绦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
她低声问,“奴婢不懂,您何必上赶着替大小姐嫁去侯府呢?
姨娘给您留了铺子,咱们随时都能来一出‘死遁’,在外头过得岂不痛快?”
杏儿比娇娇大了两三岁,两人算得上是一起长大,情分上不似主仆,更胜姐妹。
自打娇娇娘亲过世后,偌大的国公府,只有两个小小的姑娘相依为命。
沈娇娇正在调香,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杏儿,你知道,娘亲死得蹊跷。
死遁固然容易,但却要摒弃沈家小姐的身份。
若是如此,那府里的坏人呢?
那些害死娘亲的人呢?
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吗?
我做不到。
我就是要用沈家女的身份,将娘亲过世的真相翻出来。”
娇娇的娘来自关外漠北,有一个汉名,唤做林沐瑶。
她入关南下跟着沈逸风首入金陵城,身边只带了杏儿的娘亲。
娇娇从小就将杏儿的娘唤做姑姑。
林氏死后没几年,姑姑也跟着去了。
沁芳斋便是林氏留给娇娇的香铺子,府里无人知晓。
她更是自小研习林氏与姑姑留下的医书与香谱,懂些医术,调得一手好香。
杏儿叹息一声,“姨娘对我娘好我知道。
小姐我是心疼你,可那真相,岂是那么容易查清的。
你再嫁入侯府,公爹婆母待你好便罢了。
若是如老爷夫人一般……”她家二小姐哪里还有好日子?
且那侯府世子,吃了败仗,又瘫痪在床,如何还是娇娇良人?
她的小姐明明生得那么美,但这些年在府里,只敢以丑示人。
说什么沈淑仪嫁过去是明珠蒙尘,那娇娇主动替嫁,岂不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了?
杏儿不敢想下去。
娇娇知她在想什么,便忍不住道,“杏儿,你放心。
那世子残了更好,咱们既然有更重要的事做,他拖着一副残躯,手也伸不了太长。”
“沁芳斋的生意照常做,咱们养足自己的小金库,谁也别想给咱甩脸子。”
杏儿忧思深重地点点头。
“瞧。”
己经调好的香丸被娇娇摊在手心,“如今就要离开沈府了,长姐最爱熏香。
这东西,就当做我回赠给她的薄礼吧。”
几粒豆大的黑色香丸,被她递给杏儿,“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
杏儿答,“小姐出嫁那日,我想法子,把它们嵌进前厅的香炉里。”
“嗯。”
生母过世,噩梦缠身。
那些被非人对待的日子,就让它消散在香灰中吧。
走出沈府,是第一步。
楚珩不能做她的靠山,那便将他当做踏板。
沈家苛待她,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她只能算计着出了沈府,手才伸得开。
至于楚家——谁叫楚珩倒霉,战败归来,还得被逼娶亲?
“阿嚏!”
侯府暗室烛火猛地一晃,楚珩裹紧玄色大氅,揉了揉鼻子。
这一个月来,他把自己锁在房内,无论外头的人如何敲门,他都不应。
楚珩房里,雕花的架子床下面有一处暗格机关。
只要轻轻按下那格子,架子床后便有木板翻转——一条幽深昏暗的甬道,自地底蜿蜒。
他正在下面的密室中,与“贵客”密谈。
“明珏,保重身子。”
明珏,楚珩的字。
太子萧承润淡笑,“若你这‘瘫子’真冻死了,东岭关外枉死的儿郎,可怎么办?”
烛光掠过楚珩的侧脸,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似一道寒刃。
偏生眉眼生得极艳,衬得整张脸愈发冷冽逼人。
即便是“瘫”了,浑身上下也透着百年世族养出的矜贵。
“殿下说笑。”
楚珩屈指敲了敲轮椅扶手,“微臣九死一生也要回来,便是为了查清战败真相。
微臣……惜命得很。”
甬道吹来一股暗风。
案几上摆着一本前朝香典,被风翻开了扉页。
“赠林姑娘”几个小字依稀可见。
两人的目光在香典上短暂停留。
战场上的九死一生之际,楚珩便想起了那个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
她调得一手好香,他沉浸在难忘的鹤望梅中。
死里逃生,他有案子要查,也有心意要表……他的亲卫顾峰在这个时候入了密室,端手一礼,“殿下、世子……”两人齐齐望着他。
楚珩对着他道:“如何?
本世子离京这些时日,沁芳斋……林姑娘可好?”
十五六岁的少年抱拳,“一切都好,世子放心。”
“那……她可有提起过我?”
“呃……”顾峰抓了抓头发,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罢了。
等忙完这一阵,我再去见她。”
“世子。”
顾峰喊着他,“还有一事……”楚珩对着他摆了摆手,“下去吧,我都知道了。”
目光掠过萧承润,“我与殿下还有要事相商。”
少年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将哽在喉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密室内,鹤望梅香气忽浓。
楚珩在恍惚中,仿佛看见女子侧影。
薄纱覆面之下,徒留一双杏眼,葱指拈香簪鬓,回头一笑却消散在烛烟里。
少年坐在廊下愣神,世子说他都知道了。
他真的知道了吗?
圣旨己入楚、沈府里,如今老侯爷楚少渊与侯爷夫人陶氏,正在筹备楚、沈两家大婚一事……可世子分明心里还念着林姑娘……他那脾气,若真知道了,怎么坐得住?
一个时辰后,顾峰一咬牙,又折回密室。
后话还未出口,便见着楚珩不耐烦地摆摆手,“若是府里来规劝我‘晒晒太阳’、‘喝碗参汤’什么的,替我回了便是。
如今,我与殿下还有正事。
你三番几次闯进来,到底要作甚?”
冷冰冰的声音传出来,顾峰欲言又止,求助般看着太子。
萧承润指握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一声,眉眼勾起笑意。
楚珩只觉莫名其妙。
此次战败另有隐情。
他与太子三天两头于密室中筹谋,暂无头绪。
此刻,弄得他本就心烦意乱。
一看顾峰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定是府里的什么家事,多半是劝着他出房门透气什么的。
他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才不满道,“就这一个月的功夫,有什么值得让你来来***地与我说?
我战败而归,落下残疾,把自己关起来自暴自弃一段时日,总合理吧?”
“世子,且容我说完……”“是家事就退下,再聒噪就割了你的舌头!”
顾峰张了张嘴,只得抓抓头发,“属下告退。”
走时摇了摇头。
算是……家事吧?
不是他不说,是世子他根本不听啊!
也不知道天会不会塌……萧承润己经慢悠悠起身,“明珏,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行至甬道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本宫前日入宫,父皇问起你的婚期。”
“臣残躯陋貌,不敢耽误沈家千金。”
是了,他还有一纸婚约在身。
等忙过这一段……那就三日后,得先将那亲事退了。
然后他想娶……但太子只是留下一抹不明地笑意,以及一句:“明珏,本宫提前贺你,得偿所愿。”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另一头。
什么意思?
楚珩忽觉后颈发凉——太子一向温润如玉,方才那笑……怎的委实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