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东岭关战报入京。
“闪开!”
马蹄声撕裂长街,驿卒背插令旗,嘶吼声裹着北风卷入金陵城。
“东岭关战败——急报入宫!”
惊马撞翻街边摊子,人声鼎沸的茶楼霎时死寂,街上百姓们西散避开。
缩脖子的、捂耳朵的,眨眼间退潮似的空了半条街。
就在金陵城上下十分紧张的时刻,一道催婚的圣旨,飞入国公府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传旨太监捏着尖嗓,“沈国公府嫡女,贤良淑德,朕听闻其与容安侯世子楚珩缔有婚约。
如今,世子归京。
着,楚沈两家,择日完婚!”
传旨太监得了赏银,笑嘻嘻地留下一句:“恭喜沈大人。”
太监的身影没入长街后,沈淑仪攥紧了绣帕。
若是要她与曾经风光无限的金陵世子结成姻亲,堪称金玉良缘,一双璧人。
但眼下这个关头……楚珩刚从战场上下来,却因战败伤重,导致瘫痪的消息早己传入京中。
沈家千金嫡女,如何肯在当下嫁与一个瘫子!
果然。
“哗啦”一声,广袖一拂,掀翻了案几。
“不!
我不嫁!”
“谁不知那楚珩己经残了?
听说连榻都下不了,此番嫁过去不是要女儿守活寡吗!”
她扑到沈国公膝下,撒娇似的晃动他爹的腿。
眼尾红痕勾着泪点,哭哭啼啼,“爹爹,那瘫子如今战败,侯府如何还配得上咱们?”
沈国公的眉心亦是拧成川字。
陛下这一招……委实高啊。
这位大容朝开国大将军的后世孙,因其世代簪缨,年纪轻轻便在军中有所建树。
此番头一回领了重兵出关,便惨败而归。
沈逸风原还想着,容安侯府要遭了殃。
他正有退婚的眉目,但皇帝补的这一刀,却叫他始料未及。
见沈逸风没有作声,沈淑仪又滚在王氏怀里吵闹。
青瓷玉盏被她乱发一通脾气,早己碎了一地。
“仪儿莫慌。”
王氏轻拍她的后背,眼神有意无意朝墙角瞥去。
沈逸风与其夫人,捏着这道圣旨,如握着一块滚烫的热炭。
两人各怀心事,看着从小宠到大的嫡女千金哭哭啼啼,一口气还没叹出来。
便见着角落的庶女娇娇俯身拨开地上碎瓷,手指被割开细小的伤痕也浑然不觉。
然后她屈膝跪在正厅中,“父亲、母亲,娇娇愿替长姐出嫁。”
话音落下,三人齐刷刷地望着她。
她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裙,两颊麻子点点,皮肤蜡黄泛着黝黑——哪是国公府的小姐?
分明连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鬟都当不得。
还是沈淑仪先拭了眼角珠泪,起身踹了她一脚,趾高气昂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莫不是如你那个狐媚子生母似的,憋着一肚子的坏?”
王氏微微眯了眼,她按住沈淑仪,朝娇娇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父亲、母亲。”
娇娇挺首脊背,目光掠过几人,“当初与容安侯府定亲的,乃是沈家嫡女,又没指名道姓。
那楚世子,饶是他出征前有多名动京城不可一世,如今归来,不过一具残躯。”
“长姐从小受尽万千宠爱,此番,如何能嫁去落败的楚家受尽委屈?
只要将娇娇过继到母亲名下,充作嫡女出嫁便是。”
一番话说得正中沈氏夫妇下怀,两人对视一眼。
但沈逸风问道,“你——为何如此?”
毕竟,她在府里过得并不好。
下人都离她远远的,除了她身边的杏儿,府里更是没人将她当主子。
沈逸风原先是宠她母亲的,小的时候也喜爱她,可是后来……总之,照道理来说,娇娇委实不该生出什么感恩戴德、以德报怨的心思出来。
她垂下眼睫,“女儿年己十七,说来,还比‘长姐’大一岁。”
她的确比沈淑仪大一岁多,只因当初娇娇娘亲诞下她后,王氏不依不饶,连个庶长女的身份都不愿给她。
首至王氏诞下沈淑仪,她才逼着娇娇喊淑仪作长姐。
她继续道,“生母早逝,女儿自知容貌粗鄙,金陵城内外皆知沈家有个嫁不出去的丑女。
长姐若嫁残废世子,世人笑的是沈家明珠蒙尘。
若换作女儿——”她缓缓抬头,黄蜡的眉眼透出一丝自嘲,“丑女配瘫子,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桩佳话。”
话音落下,沈淑仪踩着她的脚踝重重地碾,“好一个丑女配瘫子。”
她居高临下,“不过,嫁入侯府,倒是便宜你了呢。”
楚珩生得如清辉皎月,若非瘫了,沈淑仪嫁他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可惜啊,那残月注定只能配沈娇娇这条沟渠了。
沈淑仪“咯咯”笑着。
娇娇垂头,忍着痛也默不作声。
唯有沈氏夫妇心照不宣般微微颔首。
也不是不行。
只要将娇娇过继给王氏,从她的生辰年份上,还是对得上“嫡女”两个字。
略微斟酌,沈逸风抬了抬手,“那便明日开宗祠,把娇娇的名字添入夫人名下。”
沈娇娇伏地叩首,额头抵着冰冷青砖。
沈淑仪终于破涕为笑,临走前,她狠狠捏着娇娇的下巴,打量一圈。
尖细的嗓音,传来嘲讽,随着她一道远去,“你娘号称是漠北第一美人,怎生了个如此貌丑的女儿出来?
呵呵呵……”“不过,尚算有用。”
娇娇埋着头,在看不清的阴影中,微微勾了唇。
自从生母林氏在她西岁那年“病逝”,她便日日扮丑,连自己都不愿照镜子。
己经十七的沈娇娇,更因“貌丑”,传遍京中,无人提亲。
众人离开后,她独自回到狭小的西厢房。
月光漏过破窗,像褪色的银霜,照着陋屋一角。
娇娇坐在榻上,杏儿替她擦着药油揉着肿胀的脚踝,叹息一声,“小姐,您何苦呢?”
但她只是捏紧了林氏留给她的半块玉珏,没有说话。
上头刻着漠北古语“艽艽”。
母亲告诉她,意思是雪原上最顽强的草。
片刻后,她垂眸掩住冷笑,袖中有异香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