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风铃撞碎的暮色里,最后一缕残阳正顺着青瓦游走。洛念艺将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方,
看墨汁在毫端聚成***的泪珠。沉香灰烬落在铜炉边沿,
像极了她总在夜半惊醒时见到的星子——那些从师父僧袍褶皱里漏下的星子,
随着他推演卦象的手指明明灭灭。琉璃盏中腾起的热气在经卷上洇开一团湿痕,
《药师经》里"五阴虚妄"四个字渐渐模糊成青灰色云雾。她伸手去擦,
腕间佛珠突然撞出清越声响。这串沉香木佛珠总在朔望之日发烫,
仿佛在提醒十年前那个雪夜——八百里加急的马车碾碎封山冰棱,
襁褓中的婴孩心口插着半截断箭,而年轻的僧人用掌心佛珠抵住她渐冷的唇。
"当啷——"药匙与盏壁相碰的声响惊散回忆。洛念艺抬头时,
正见廊下竹影爬上老嬷嬷的银发。那些在洛家侍奉了三代人的白发,此刻映着琉璃盏幽光,
让她想起冬至祭祖时见过的鲛绡幡——同样泛着经年累月的冷。"小姐,再耽搁药要凉了。
"老嬷嬷布满褐斑的手压住经卷,袖口龙涎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这是洛家当家主母熏了四十年的香气,即便在千里之外的伽蓝寺,
依然固执地攀附在每件从金陵运来的物件上。上月随羊脂玉坠同来的锦匣里,
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此刻不正压在经卷最底层么?禅房外忽然掠过一阵疾风。
千竿翠竹在暮色中俯仰,将斑驳暗影投上东窗。洛念艺望着竹节在窗纸上蜿蜒的痕迹,
恍惚看见自己脉象里那些断裂的纹路——师父说那叫"金锁闭脉",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劫数。
可昨夜她在藏经阁翻到前朝医案,
明明记载着此症需以曼荼罗阵佐药......"又在走神?
"松针的清苦气息混着朱砂的腥甜漫入禅房时,洛念艺正将冻僵的指尖贴在药盏上。
青瓷表面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激得腕间佛珠猛地一颤。
抬眸便撞见玄色丝绦垂落的流苏——那枚并蒂莲玉坠悬在离她鼻尖三寸处,映着琉璃盏幽光,
竟似浸在血泊中的白梅。顾清风抽走她袖中半块茯苓糕的动作,
与十年前从她心口拔出断箭时一样果决。僧袍广袖带起的风掀动经卷,
露出底下泛黄的《寒山拾得注疏》。洛念艺慌忙去按,
却被他腕间垂落的檀木佛珠压住手背——檀木与沉香木相撞的刹那,
十年前那种浸在冰水中的寒意突然漫上脊背。"脉象比昨日更乱了。
"温热指尖划过她腕间青紫血管时,顾清风的声音像雪落在松枝上,"后山的雪还没化尽,
怎么敢赤脚踩青砖?"洛念艺蜷起冻红的脚趾。晨起时贪看竹梢新雪,
竟忘了石砖浸着化雪水的寒。此刻垂目望去,
师父僧袍下摆果然沾着朱砂与金粉的碎屑——伽蓝寺后山禁地的曼荼罗阵,
据说已经绘制了整整十年。"昨日在藏经阁......""你动了西侧第三层的漆匣。
"顾清风突然截断她的话,指尖在她脉门重重一按。剧痛顺着经络窜上心口的刹那,
洛念艺看见他腕间佛珠泛起诡异的红光。十年前那个雪夜,
正是这串佛珠在她心口烫出莲花状疤痕,将游魂硬生生烙回躯壳。
铜炉中的沉香突然爆出火星。老嬷嬷无声退到屏风后,玄色裙裾扫过地面时,
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顾清风抬手将紫铜手炉塞进她怀中,僧袍袖口滑落的瞬间,
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暗红色纹路——与后山曼荼罗阵中央的符咒如出一辙。"洛家的及笄礼,
你不喜欢?"他忽然转了话头,指尖抚过案头未拆的锦匣。金丝楠木匣盖上,
洛氏家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上月十五,十八辆马车载着金陵城的春色闯进山门时,
惊起了竹林里栖息的蓝鹊。那些装在琉璃罩中的珍玩,此刻正在禅房角落积着薄灰。
洛念艺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坠。并蒂莲温润的光泽下,
隐约可见细如发丝的裂纹——就像她每次发病时,眼前浮现的那些金色丝线,
将五脏六腑都缠成密不透风的茧。"师父说过,五蕴皆空。"她伸手触碰玉坠,
指尖传来灼痛,"可这并蒂莲里,藏着多少匠人的贪嗔痴?
"暮鼓余韵终于消散在渐起的夜雾中。顾清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腕间佛珠撞在药盏上,
溅起的药汁在经卷上洇开墨菊般的痕迹。洛念艺下意识去扶,
却摸到他后背渗出的温热——混合着朱砂与沉香的腥甜,与她幼时偷尝过的,
曼荼罗花瓣的汁液一模一样。"当年你父亲献出半幅江山图..."他借着她的力道坐下时,
声音轻得像飘散的药雾,"换来的不是续命丹,是把所有人都困住的锁。
"窗外忽然传来竹节爆裂的脆响。洛念艺望向东窗,见最后一抹霞光正从竹梢跌落。
十年前马车撞碎山门时,父亲铠甲上沾着的,也是这般艳如鲜血的残阳吗?
那些随马车坠入深渊的侍卫,他们的魂魄是否还徘徊在后山禁地,
守着永远无法完成的曼荼罗阵?"喝药吧。"顾清风突然端起琉璃盏,
玉坠在药汁表面投下晃动的影,"等十五月圆......"余音消散在突然响起的晚钟里。
洛念艺就着他的手咽下药汁时,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与十年前喂进唇间的佛珠气息,
渐渐重合。月光在药师佛鎏金莲座上流淌成河,洛念艺指尖掐住第一百零七颗佛珠时,
殿外竹林突然惊起夜枭。沉香灰簌簌落在青砖缝里,
她望着佛龛暗格里露出的半截红绳——那是去年中元节,顾清风系在她腕上却被扯断的,
此刻正与供案下的曼陀罗花瓣纠缠成解不开的结。"小姐,宫里的喜嬷嬷候了半宿了。
"老嬷嬷的声音混着更漏声渗进来,朱漆盘上的金丝鸾凤衔珠钗突然坠地,
在寂静中砸出惊心动魄的响。洛念艺看着滚到佛前的珍珠,恍惚望见那年顾清风教她辨药时,
从紫檀药匣里取出的夜明珠——同样泛着冷光的圆润,被他藏在曼荼罗阵眼三天三夜,
说能吸尽月华。殿外突然卷进穿堂风,百盏长明灯齐齐摇曳。
药师佛垂落的指尖在墙上投下颤动的影,恍若十年前顾清风抱着她冲进禅房时,
被烛光扯得支离破碎的身影。那时他袈裟上沾着雪水和血,
腕间佛珠压在她唇间念《往生咒》,檀香混着血腥气灌进喉管,成了她记忆里最初的滋味。
"当啷——"鎏金烛台突然倾倒,烛泪在青砖上蜿蜒成赤红的河。洛念艺提起嫁衣裙裾去扶,
绯色织金缎扫过供案,带落一卷泛黄的《药师本愿功德经》。经卷展开的刹那,
她望见页边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金盏三钱换作曼陀罗子","月圆夜需佐心头血",
字迹从工整到狂乱,最后半页竟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夜风裹着辛夷花香扑进殿内,
混着某种熟悉的苦香。洛念艺突然攥紧佛珠,
指腹摩挲到某颗珠子上的裂痕——正是及笄那日被他扯断时摔出的。彼时羊脂玉坠碎成两半,
他弯腰去拾,袈裟领口滑出的锁骨处,赫然缠着与后山曼荼罗阵相同的金线。更漏滴到子时,
蝉翼纱灯笼突然灭了半数。洛念艺望着地上渐短的月光,忽然听见瓦当上掠过细碎的响动。
十年前每逢雷雨夜,顾清风总踏着这样的步点翻进她窗棂,将安神香囊塞进她汗湿的掌心。
有次暴雨冲垮后山,他背着她逃往藏经阁,僧袍下摆扫过她脚踝时,
她才发现他小腿缠着浸血的布条——说是绘阵时被反噬的金线所伤。
"住持正在闭门颂《楞严咒》。"小沙弥的声音惊破回忆,"施主请回吧。
"洛念艺突然扯断佛珠。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迸溅开来,撞在鎏金佛身上铮铮作响。
最后一颗滚到门槛边,被月色照得泛起血丝般的纹路——正是十年前浸过她心头血的那颗。
顾清风曾说这是"因果结",此刻却在青砖缝里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曼陀罗花蕊。
回廊尽头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却是裹着经年不散的药香与血腥气。
洛念艺提起十二幅湘裙追出去,腕间残存的半串佛珠缠上腰间禁步,
将羊脂玉佩砸出蛛网裂痕。顾清风立在辛夷树下,月光将他腕间新换的砗磲佛珠照得森白,
像极了灵堂前的引魂幡。"师父当年教我抄《心经》,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她攥住他滑落的袈裟广袖,触到袖中硬物——是那盏桃花河灯的竹骨,"如今这满寺经幡,
可能镇住我命盘里的煞气?"顾清风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下的血珠在青石板上绽成红梅。
洛念艺想起上月偷入后山禁地,见他在曼荼罗阵中剜心取血的场景。金线缠着他***的脊背,
阵中悬浮的正是她幼时戴过的长命锁,锁芯里嵌着的夜明珠,此刻正吸食着他指尖滴落的血。
"太子命格属火,正合你的金锁闭脉。"他拭去唇角血迹,砗磲佛珠擦过她颈侧,
凉意沁入骨髓,"三日后大婚,贫僧会献上曼荼罗阵炼就的...贺礼。
"夜风突然卷起满地辛夷花,裹着不知何处飘来的纸灰。洛念艺望着他消失在经幢后的身影,
突然扯断颈间红绳——鎏金长命锁坠地时,锁芯滚出的不是夜明珠,而是半枚染血的佛珠。
十年前顾清风从她心口拔出的断箭,此刻正在锁内泛着幽幽青光。更漏滴尽时,
她捡起碎成两半的并蒂莲玉坠。借着残月清辉,
终于看清莲心处刻着的生辰八字——不是她的,而是顾清风遁入空门前的俗家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