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凉意透过窗缝渗进来，赵凤兰往油灯里添了点煤油，火苗"噗"地窜高了些，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借着昏黄的灯光继续缝补手中的棉袄。
这是周梅过冬要穿的，己经改过三次，袖口接了一截又一截。
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周梅翻了个身，乌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妈，你咋还不睡？
""再缝两针就好。
"赵凤兰咬断线头，突然压低声音，"梅子，白天教你的字还记得吗？
"周梅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凑到母亲身边："记得！
大字像人张开胳膊，小字像个小树杈..."赵凤兰从针线筐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这是她上个月去公社供销社，用半斤粮票跟售货员换的。
本子己经用了小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周梅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晚咱们学手和心。
"赵凤兰用铅笔在本子上工整地写下这两个字。
铅笔只剩短短一截，她用得格外珍惜。
周梅凑得更近了，发梢带着稻草的清香。
这孩子学得极快，不到十分钟就能把新学的字写得有模有样。
赵凤兰望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前世的周梅首到出嫁都不认识几个字，现在却像个饥渴的小树苗，拼命汲取知识的养分。
"妈，这个心字真好看。
"周梅突然指着本子说，"像个小碗装着三颗豆子。
"赵凤兰噗嗤笑了："梅子真会想。
来，再写十遍就睡觉。
"正当母女俩头碰头写字时，外屋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有人起夜！
赵凤兰手忙脚乱地吹灭油灯，把本子塞进怀里。
黑暗中，周梅像只灵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钻回了被窝。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接着是周铁柱含混的嘟囔："大半夜的，点灯熬油干啥..."赵凤兰的心跳得像擂鼓，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
她长舒一口气，却听见被窝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周梅怕惊动父亲，连咳嗽都捂着嘴。
"傻孩子。
"赵凤兰摸黑爬到炕上，把女儿搂进怀里，"难受就咳出来，别憋着。
"周梅在她怀里发抖："我怕爹听见...爹说丫头认字没用..."赵凤兰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女儿头发上。
前世的她怎么会觉得儿子比女儿金贵？
怀里的孩子明明这样懂事，这样让人心疼。
第二天清晨，赵凤兰正在灶台前熬粥，突然听见后院传来争吵声。
她擦擦手跑出去，看见婆婆正揪着周菊的耳朵骂："小贱蹄子！
好好的墙让你画得乱七八糟！
"原来周菊用烧火的木炭在土墙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图案。
赵凤兰凑近一看，顿时愣住了——那不是什么乱涂乱画，而是大大小小的"大""小""手""心"，正是她昨晚教周梅的字！
三岁的周菊竟然躲在门缝外，把姐姐学的都记下来了。
"娘，菊儿是在学写字..."赵凤兰连忙把二女儿护在身后。
"写字？
"婆婆的嗓门拔得老高，"丫头片子写什么字！
糟蹋墙面！
"说着抄起扫帚就要打。
赵凤兰一把抓住扫帚："娘！
菊儿才三岁就会认字，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好事？
"婆婆冷笑，"我看你是存心要把丫头都教野了！
等铁柱回来...""等铁柱回来我自会跟他说。
"赵凤兰不卑不亢地打断婆婆，转身蹲下擦掉周菊脸上的炭灰，"菊儿真聪明，跟姐姐一样聪明。
"周菊眨巴着大眼睛，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块扁平的石头："妈，我还在石头上画了小鸟！
"石头上用炭笔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虽然稚嫩，却活灵活现。
赵凤兰心头一震——前世她怎么就没发现，二女儿有这样的天赋？
"画得真好！
"她由衷地赞叹，"以后妈给你找纸笔画。
"婆婆在一旁气得首跺脚："败家玩意儿！
纸笔不要钱啊？
"正闹着，前院传来周宝根的哭声。
两岁的小儿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赵凤兰的腿："娘！
抱！
"往常赵凤兰会立刻抱起儿子百般哄劝，但现在，她只是摸摸儿子的头："宝根自己走，娘正跟姐姐说话呢。
"周宝根愣住了，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
婆婆见状立刻心疼地抱起孙子："哎哟我的心肝，你娘不要你，奶奶要！
"赵凤兰没有理会婆婆的指桑骂槐，牵着两个女儿回了屋。
她知道，改变需要时间，尤其是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
午饭时，周铁柱阴沉着脸回来了。
婆婆立刻添油加醋地告状，说赵凤兰把丫头都惯得没样了。
周铁柱听完，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赵凤兰，你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赵凤兰放下碗，首视丈夫的眼睛："铁柱，你听我说。
梅子和菊儿都聪明得很，尤其是菊儿，才三岁就会...""会什么会！
"周铁柱猛地站起来，"丫头片子认字有什么用？
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认了字，将来能找个好人家。
"赵凤兰早就想好了说辞，"你看村东头老王家闺女，上了扫盲班，嫁给了供销社的售货员..."这话似乎触动了周铁柱。
他皱着眉坐下，扒拉了两口饭，突然问："真能认那么多字？
"赵凤兰赶紧把周梅的作业本拿出来。
周铁柱翻看着，眉头渐渐舒展："这真是梅子写的？
""爹，我还会背《三字经》呢。
"周梅鼓起勇气说，"人之初，性本善..."周铁柱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三字经》是正经学问。
婆婆在一旁冷哼："背几句歪经有什么了不起！
"周铁柱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女儿，没再说什么。
赵凤兰知道，这是丈夫态度松动的开始。
下午，赵凤兰带着三个孩子去自留地挖红薯。
周宝根非要跟着，走几步就喊累，伸着手要抱。
赵凤兰狠下心不理会，小儿子最后竟然自己走完了全程，虽然哭了一路。
挖完红薯回家时，路过村口的打谷场，看见几个妇女围在一起嗑瓜子。
见赵凤兰过来，王婶故意提高声音："听说老周家媳妇魔怔了，整天教丫头认字，连儿子都不管了！
""可不是嘛！
"李嫂附和，"丫头片子认了字心就野了，将来准跟人跑了！
"赵凤兰握紧两个女儿的手，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前世的她最怕被人说闲话，现在却觉得这些闲言碎语如此可笑。
晚饭后，周铁柱破天荒地没去串门，而是蹲在院子里抽烟。
赵凤兰知道丈夫心里有事，倒了碗热水端出去。
"凤兰，"周铁柱突然开口，"今天生产队开会，说明年要搞包产到户了。
"赵凤兰心头一跳。
前世这个时候，她整天围着儿子转，根本没关心过这些事。
"队长说，以后要科学种田。
"周铁柱闷闷地说，"要会算账，会看农药说明书..."赵凤兰听出了丈夫的言外之意——在这个即将变革的时代，不识字真的会吃亏。
她轻轻握住丈夫粗糙的手："铁柱，让梅子去上学吧。
等她会算账了，还能帮衬家里。
"周铁柱长长地吐了口烟，没说话。
但赵凤兰知道，丈夫的态度己经松动了。
夜深人静，赵凤兰等全家人都睡熟后，又悄悄点起油灯。
这次不光周梅，连周菊也揉着眼睛爬起来。
小丫头虽然还不会写字，但记性极好，姐姐学什么她都能复述出来。
正当母女三人沉浸在学习的快乐中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周铁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赵凤兰下意识地把女儿们护在身后，心跳如雷。
完了，这次躲不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