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儿比阿鸣大两岁，三年前和难民们一起流落到固源城外，身后几路军兵还在混战，战鼓声，号角声，马的嘶鸣声，兵器撞击声，拼死的将士们不停呐喊、嘶吼、惨叫……城门马上就要关闭，逃难的这些人们疯狂往吊桥上涌去。
阿鸣和乳母本来坐在一辆马车上，被人一一拥一挤，车子一倾，两人都掉到车外，拉车的马受惊，一头扎到护城河里，连车夫都淹死了。
小鸣只有七岁，滚落到地上，后面的人们潮水一般涌上来，乳母眼睁睁看着她的小阿鸣就要被踩成肉泥，自己却无能为力，一着急险些昏死过去。
危急时刻一个健硕的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疾步奔到阿鸣近前，弯腰把他拎起来，跨过吊桥，逃进城里。
老人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女孩就是絮儿。
进城后，乳母找到老人再三感激，老人只是说：天意如此，这孩子命不该死，日后必成器。
老人本来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半月后，在守城战役中被流矢射中，死在城头。他怀里抱着那那个女孩絮儿，被将军刘知源的老夫人姜氏收为贴身侍女，乳母带着阿鸣在后院柴棚打杂为马夫们做饭煤炭，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三年，阿鸣和絮儿也成了好朋友。
阿鸣几乎不与其他别人说话，大人们以为他是个哑巴。只是与阿絮很投缘，两人每天一起玩。从两人认识那一天，小阿鸣喜欢和絮儿一起玩，两人每天有说不完的话。
絮儿活泼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向下弯像两个小月牙儿，嘴巴往上弯，像个大月牙儿。他和她在一起觉得很轻松，总有一些高兴事，她带他到湖边摸小虾，爬到树上摘桑葚。絮儿赤着脚哧溜哧溜几下爬到高高的树上，把一串串紫色的桑葚丢下来。阿鸣就大把大把塞到嘴里去，吃得满脸紫色浆水。
她带他去河边洗脸，又给他把辫子梳起来，捧着他的脸看了看：“哟，还真的漂亮啊，比我们女孩子还漂亮！让我看看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说着，作势要扒阿鸣的裤子。
他气恼的跳开：“大胆！你再敢放肆我就杀了你！”
絮儿：“哦？这么厉害啊！你觉得你是可汗吗？怎么杀得了我呢？”
阿鸣正色说：“我现在还不是可汗，可乳母说，我有一天一定会做可汗！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做可汗的，我就是！到时候没人敢不尊敬我，谁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他！”说着，他站在水边，手掌做刀凌空一劈，好像瞬间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紧绷的小脸凛然一团杀气。
看阿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絮儿也愣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哦，真的是这样啊！看小阿鸣做可汗还真的很威风啊！但是，尊敬的可汗大人你还要不要吃桑葚呢？”
五岁的阿鸣可汗挺身站在湖边，微闭双目睥睨天下，可眼缝里一看到刚刚水里洗过的桑葚，紫水晶一般忍不住口水满满，原来是人就贪吃，可汗也是人，何况只是个五岁多点的小人儿。他暗暗咽下口水，又清了清嗓子，缓了语气：“絮儿，你给我桑葚吃，以后我做了可汗，就封你为可敦！”
可敦就是可汗的王后，女人中的至尊。
絮儿笑眯眯的把桑葚递过来：“谢谢可汗大人。”看他伸手来接，又唰地缩回手去，“可我不想做什么可敦的，我做女可汗好不好？”
“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可汗从来都是男人来做，女人只能做可敦！”
“那以前没有女可敦，我就来做第一个！”絮儿站在阿鸣旁边有意和他比比个头，她比他本来大两岁，女孩子长大的早一些，阿鸣马上气焰马上被女比下去，其实就是不比个，比爬树，比力气阿鸣也不是对手啊。
他只好低下声音：“反正女人只能做可敦的，只有男人才可以做可汗……”口气虽然还算强硬，眼睛却很诚实，眼睛不住往絮儿手里的桑葚瞄着，口水又不争气的涌出来。
絮儿看他馋猫的样子忍不住又哈哈的笑出三个小月亮：“好吧，我做可敦给你桑甚吃，你做可汗可要听我的话的啊！”
阿鸣含糊的答应一声，伸手抢过桑葚，三口两口又把自己吃成紫脸猫。
将军府里能说话的人不多，对那些主上只能回答：是，诺，是奴婢的错。
只有絮儿和阿鸣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无话不谈是最快乐的时光。
两人寻一个竹筐往里面装着木炭，絮儿问阿鸣刚才和乳母在草棚里做什么，她到门外时无意间听他们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话，一句也听不懂。
阿鸣也不瞒她：“我们说的鲜卑语，是我们的祖先在山里说的话，后来到中原后学了汉话后，就很少有人说了。可乳母每天晚上都要我说一遍，说当年祖先的事迹，还有他们唱的歌。”
絮儿也知道他说的不假，阿鸣本来就是鲜卑族的王子以后要做可汗的，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过。
可现在阿鸣说：“其实每天只说这些事情我也不觉得开心，我们现在就是给人喂马做饭的奴仆，还提什么王子、可汗，就觉得沉重像压了块石头。想想这些就觉得不开心……有时候做梦也会被……”他
从记事起，就很少睡踏实，梦里总会梦到被人骑着马追赶，马嘴里咻咻的热气已经吹到后颈上，马上的人的手里举着长矛，越追越近，张嘴狞笑着，举起矛向他直戳过来。他吓得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絮儿伸手拍拍他的头，却说：“其实不用想那么多的，”又伸手往头上一指，“老天既然让我们活着，那就好好的活下去，做不做可汗的有那么重要吗？反正……反正是人都会死的，可汗会死，可敦也会死，将军夫人，骡马牲口、蝼蚁虫豸都会死，也许死后另有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穿不完的好衣服，人们不打仗，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唱歌啊跳舞啊。”
阿鸣听得很奇怪：“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人死了真的这么好吗？”
絮儿哈哈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听阿宝师父说的，到底死以后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反正死后的事情死了自然会知道，现在还活着，那就好好的活吧。行了，炭已经装好了，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