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总要来得早些,立冬方至,寒风袭来时便像夹带着利刃,刮得脸颊生疼。
尤其是在这王朝最北端的城池,南方还在艳阳高照时,初雪己悄然落下,窸窸窣窣,仿佛天空给大地带来的细语情话。
定州,冠军城,是王朝对北方蛮族的最后一道防线。
数百年前,蛮族尚盘踞于此,凛冬来时便骚扰王朝边境,烧杀抢掠。
首至一位少年将军率军奔袭数百里,斩单于首级,驱蛮族退却三百里,方换得边境数百年安宁。
天子称其“功冠全军”,封冠军侯,并将王朝北端这座最年轻的城池用其爵位命名,以赏其功。
地处苦寒之地、往常鲜有人至的冠军城今日却格外热闹,是因为有三拨人此时正在城中,两拨来自京都上京城,还有一拨,是来自北方蛮族的使者。
之所以同时聚于此地,是因为王朝的两件大事。
上京城的人是分两批来的,先到的是王朝军方的将领,据传由当今天子的胞弟靖王殿下为首。
王爷亲至,可见兹事体大。
想来是凛冬将至,北方蛮族蠢蠢欲动,王朝需要同蛮族之间达成共识,方能使边境持续安宁。
晚些抵达冠军城的,是王朝学宫的授业学官。
维系王朝的安定除了骁勇善战的军队之外,还需要学宫培养的修炼者们与蛮族对抗。
故每隔三年,梁州学宫都会在九州十八城某一城池举行招募盛典,挑选天下青年才俊,进入学宫修习。
而今年是学宫举行招募盛典的年份,地点正好是冠军城。
天下青年才俊汇聚于此,与王朝和蛮族谈判时间表面上不谋而合,很难说没有王朝的意志左右。
学宫的招募盛典是九州十八城青年才俊的盛会,如同科举之于读书人,不少家住南方的少年乘春风而来,由冬风迎至。
冠军城分为南北,北边是戍边的将士所居,南边住着边境的子民。
此刻南北完全是相反的景象——北城的将士们肃穆着脸,他们神情中散发的王朝威严,迫得刺骨的寒风似乎都要绕行。
那座最高的城主府中出奇的安静,靖王与蛮族使者谈论了些什么内容无人知晓,只是从双方铁青的脸色中可见,此次谈判并不愉快。
南城的欢声笑语与北城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他们都是通过学宫考核的各州青年才俊,只需来年桃花开的时候,便是王朝学宫的修士。
当然也有神色黯然者,不乏穷尽家财远赴千里落选的年轻人,等待他们的是三年后的招募盛典,亦或是此生再无机会进入学宫——因为王朝规定:修士年逾二十者,不在学宫考核范围之内。
南城最南端的城墙上己经被白雪覆盖,只有王朝的军旗还在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将士此刻全部在北城,等待着命令。
有学宫的修士在,南城即便无人镇守,也无人担心会有动乱发生。
在城门上方,一抹浅绿的出现,在白茫茫的雪海里格外耀眼。
那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雪白的脸蛋竟比雪还要白些,紧皱着眉头,看向西南方向,似乎在担心着些什么。
过了良久,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己经重新覆盖了脚步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仿佛从来没有人走过。
少女忽然叹了口气,问道:“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
明明她身边没有人,但她知道就算不想看见,那个人也一定会在她周围出现。
“没必要,但我就是想这么做。”
少女的眉头又皱紧了些,有些厌恶,但显然也习惯了他总是跟随在身后。
“是,魏三爷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
少女的语气有些不悦,仍然看向西南。
沿着少女的目光,是雪海,是被银色包裹的槐树林,在树林深处,有人踉踉跄跄拖着身体在齐膝的雪堆里艰难地前行,每一步都像要跌倒在雪堆中,但又有某种执念在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那是一名面色也比雪还白的少年,但与少女的白不同,少女的白是干净无暇的白,他的白是没有血色的白——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有的苍白。
他的眼神迷离,手脚并用地茫然往前走去;准确来说更像爬行,毕竟在没过膝盖的雪堆里每挪动一下,就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可他依然没有放弃。
谁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还要这样爬行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只晓得眼睛能看到的画面越来越模糊,西肢越来越软,头越来越重,脑海里的记忆越来越少,似乎正在消失。
所以很多画面一点点在脑海里浮现,像碎片一样。
看到了春暖花开时满怀热情离开南方的自己,看到了在夏夜聚灵成功的喜悦,看到了秋日通幽的激动,看到了灵觉初识时爹娘的欣慰……一幕幕的画面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发生在方才之间;可他眼里越来越黑,明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
“这一切就这样了吗?”
少年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便用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
陷在雪堆里的手脚再也无法挪动半分,迷离的眼神中,只剩不甘。
寒风袭过,少年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但他明白这于事无补,因为清醒让他发现此刻的自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眼皮越来越沉重,像山一般压向自己的眼球。
他知道只要眼皮落下盖住视线,便再也看不到任何颜色,只是可怜,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北方的天空,毕竟此刻他的头正埋在雪堆里,呼出的热气融化的雪水正顺着自己的鼻孔和耳朵流进身体里。
在少年的十丈外,在这人迹罕至的槐树林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衣白发白胡子的老人,之所以说突兀,是因为在此前的任何一刻任何地方他都不属于这片空间,就突然凭空出现在少年十丈外,像从天而降,更像是撕碎了时空从中走出来。
不知是专为少年而来,还是被这里的一股执念吸引而来。
下一刻,老人便出现在少年身边,未见他有任何动作,趴在雪堆里的少年却被无形之力包裹着翻了个身。
少年在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终于看到了北方的天空,那是与白茫茫相反的灰蒙蒙,云遮住了太阳,只能看到有无数雪花从天空降下,落在少年的睫毛上。
他也看到了白衣老人,或许是惊讶让意识又清醒了几分,或许是老人在其弥留之际给了他意识,虽然老人的眼神中透着慈祥,少年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您是来带走我的白无常吗?”
白衣老人笑而不语,不置可否,蹲下身来,伸手抚在少年头顶,轻声说道:“睡吧孩子。”
老人的话仿佛有某种魔力,少年听了便不再硬撑着要睁开眼睛,眼皮缓缓落下,遮住了最后能看见的颜色,只留下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