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之后,他吩咐人为奚言上了茶,又屏退了手下,才缓缓开口问他:“你母亲,怎么样了?”
奚城停顿了几秒,酝酿着,面对这件事不知怎么开口:“家里只有我一人了,他们都…死了。”
掌门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但奚城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从那快要溢出丝丝水意的眼睛里。
那氤氲的水意映入奚城眼里,像一滴失重的雨。
一年来压抑的种种情绪猛然翻滚起来,掀的他快要倾倒下去。
他原以为,在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已无人在意他父母的死。
他强忍着不要失态,心里已经软成一片。
奚城从小在晋阳长大,父亲是并州大将。
一年前,他到城外替父亲处理一些流寇,逗留了几日。妥当之后,他赶着落日前骑马回城。
还没进城门,他就被西街那位丝绸铺掌柜拉住,鬼鬼祟祟的拉他到个角落,非让他帮个忙。
“掌柜,先让我回家复个命,再来帮你好吧。”奚城好声好气的跟他商量着。
“不可啊,我这火烧眉毛啦。小公子你发发善心!”他一脸着急。
看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反正流寇已清,复不复命也不是最重要的,还是助人要紧。
“好吧,掌柜什么事情,尽管说。”
那位掌柜一听他答应了,也不说事,立刻从包袱里拿出一顶带着纱巾的黑帽子盖在他头上,又一把抢过缰绳,放走了他的马。
“欸…我的马,你放跑马干吗?”
奚城脸藏在黑纱里,一身戎装,样子不伦不类,看不出是侠客还是军官。要是掀开面纱,又是一脸委屈的表情。
他一向待所有人都是友好尊敬的,不管他是天上的皇帝,还是街头的乞丐。
每次别人找他帮忙,他的态度,反而好像是别人帮了他的忙,若是别人惹了他,寻常情况,他也不会与人大呼小叫。
不就是匹马吗?他家多的是。
那掌柜从上到下审视他一番,像是突然惊吓到了似的,让他快些解下腰后的长刀,又拿了块大布头,欲盖弥彰的包了好几层。
奚城一脸无奈,木偶似的任他摆弄。
这掌柜从他出生起就一直为他家做衣,也算是他的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没有什么防备之心。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掌柜有歹心,他父亲就在晋阳城中,统领并州兵马,谅他也不敢怎样。
终于,那掌柜把他来回转了个圈,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路拉着他往铺子的方向走。
不过他并未进城门,而是绕了个大圈,还走的十分警惕,见四周没人,才迅速把他拉进家。
再好的脾气估计也要发飙了,奚城没好气的问道:“到底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
掌柜:“我给你拿个水果,咱们慢慢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掌柜一出门,就反手把门锁上了,留奚城坐在那里目瞪口呆。
其实这道门也锁不住他,他多踢几脚也是能跑出去的,不过那掌柜早已拿捏了奚城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粗鲁的破坏这些善良百姓的财物。
大不了在这睡一觉,有床有被子的,正好忙了一天也困了。
一直到第二天晌午,那掌柜的端着个茶壶,又到门前,开了门,进来郑重其事的摆上两个茶杯,倒了茶,缓缓开口道:
“你家昨日一场大火,已经烧没了,无一幸免。”
这一不开口倒好,一开口,晴天霹雳。
奚城以为他脑子抽筋了,在说胡话。
接着,掌柜就拿出几样东西,是他母亲,临死之前托他转交的。
他原本一头雾水,现在又蓦的涌起一股恐惧,全身上下胡乱撞着。
他才不信这些胡话。奚城立马要出门,准备回家。
“你是唯一一个漏网之鱼,现在回去,找死吗?”掌柜的在后面喊他。
他没有搭理。
“你母亲让你尽快离开,到江南投奔谢家。”掌柜已经尽力了,拖了他快一天。要是奚城昨天直接回家,说不定已经没命了。他把话传到,其他的,也管不了太多。
回去,就看到了那幅景象,残垣断壁,满地尸体,有的已烧的看不出是个人样。
还没回过神来,立刻有一批一批的人杀了过来,他不甚清醒,只随着动作进退挡着倒海般的进攻,好几次刀锋划来他都避之不及,血肉横飞,才渐渐拉回一丝理智。
也许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没有权利在这做傻事。
他过着招将那些人引至一处矮墙,寻了个空,翻身上墙,又来回拐着越过几道断壁,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他并没有离开晋阳城。
一开始,他老觉得像个梦境,还恍惚的不知真假。
渐渐的,就只剩了仇恨了。他固执的要找到这一切的原因,报了仇。
他早已察觉到,这件事上下透着一丝诡异。如此大的府院,每日里进进出出,寻常大火,不可能没有幸存之人。
而这个情况,反倒像有人将所有与奚家有关之人全部引入那府院之中,再闭起门来,一把火全都埋葬。
更奇怪的是,城中各势力都对他们家的灭门置之不理,花了个把月清理干净残留,就好像这儿根本就没有过一座府邸,也没有过这一家人。
所有的一切都其乐融融,和以前并无二异,只是凭空多出来个他,突然间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当然,还是有人在意他的,那就是锲而不舍日日追杀他的那帮人。
他在城里不愿离开,东躲***,好几次差点丢了命,活像只孤注一掷的崽狼。
一年了,他势单力薄,毫无进展,才终于想起母亲留下的话,决定先南下到谢家,再从长计议。
奚城把一切经过告诉谢掌门,好似倾诉一般。
掌门听完,沉默良久,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今后,就当这里是你的家。”
奚城点点头。
他略思忖一番,又道,“只是不知,你奚家一向对中原仙道嗤之以鼻,你作何看法。”
“习武或是修仙,都是一样的道理。”奚城回答道。
“那好,你年纪还不大,就先拜入南冥,与这一辈的师兄弟同吃同住,一同练功吧。”
“一切听掌门安排。”
“沉儿是你们的大师兄,等会让他带你到房间,好好歇息一下。”说着,他示意下人,让他们叫谢陆沉过来。
“想必你们已经见过了吧,知道你要来,我早派他去接应了”。掌门又补充道。
接应?他怎么不知道。
正想着,看见那人走过来。
是他?那个行为奇奇怪怪,到处跟踪他的黑衣男子,竟然是大师兄?
“……”
有这么接应的吗!不说还以为是来取我狗命的!他在心里愤愤的想着。
不过,奚城一向懂礼,即使这样想,还是朝着他那大师兄露出了一个三分礼貌,三分疏离,四分不知所措的微笑,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在下奚城,多谢师兄暗中相助。”
“无需客气,公子武艺高强,哪里需要我来相助?”
他语气很平淡,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夸奖,又或者,只是陈述事实。
奚城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加重那个不知所措的微笑。
“沉儿,带奚儿安顿好,他初来乍到,你要多多照料。”
“是,父亲。”
正欲跟着谢陆沉离开,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衫里拿出一封信件,交给掌门。
“掌门,这封信是母亲留下的,应该是要转交于您。”
掌门有些意料之外的接过信件,他便行了个礼,跟着谢陆沉走了。
一路上,奚城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连脚步都走的有些不顺当。如果说掌门让他倍感亲切,那这个人,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摸不清这压迫感从何而来,总之他思维好像不甚流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应该说点什么。
越想不出来,他就越是慌乱,几步之处有块小石头,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
完了,更尴尬了,他一下脸都有些红了。
谢陆沉本来自顾自的在一旁带路,也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站的七歪八倒的,脸上浮着莫名其妙的红晕,有些好笑。
“你这把刀,看起来倒是威武。”他开口了。
奚城赶紧接茬,“嗯嗯,这是祖传的。其上不曒,其下不昧,此刀名为不昧。”
这把刀刀首为雀形,古金色,镶着宝石,既高贵又土豪,刀身略带弯曲的弧度,长而窄,单刃,闪着寒光,透着几分隐忍的霸气。
“传闻当年鲜卑入关,太武帝手下有四员大将,宇文淮,段务臣,成奚辽,成奚远,四人各执一把长刀,威猛无比,分别镇守一方,又向外征战,短短几十年竟统一了北方。他们虽无修为,但内力深厚,刀法卓绝,一般的仙神都要忌惮几分。”谢陆沉继续道。
奚城:“想不到师兄对百年前北方之事也如此了解。”
谢陆沉:“先祖谢岑死在这把刀下。”
奚城:“……”
谢陆沉:“奚家持有其中两把,不知另一把现归何处?”
奚城:“哦,另一把我送人了。”
谢陆沉:“送人?如此名贵之物,公子还真是大方。”
奚城:“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父亲小时候拿着两把,非让我练双刀,这么长的刀完全就不适合。我有一位朋友,从小与我一同长大,他也是武学奇才,我就赠送与他一把。”
他说着就到了一处小院,院里长着一方青竹,木色的窗柩框出了院外一处景致,很是淡雅,与北方粗旷的砖墙完全不同。谢陆沉吩咐人把他的包袱放在最左边的屋子,又对他说到,
“这个院子还住着另外一位师弟,谢云回。他现在应该在讲学堂。谢家子弟平日里上午练功,下午习文。你休息几日便跟着他一起吧。”
“有劳师兄了。”
谢陆沉略点了下头,便出去了。
奚城进屋稍微整理了片刻,便扑在了床上。
许久没有睡过个好觉了。
现在虽刚近黄昏,不过他也没什么事,先睡上一觉再说。
很快,均匀的呼吸传来,一声一声。
他这一觉睡得极好。一间房屋,一只小床,不用担惊受怕的睁着半只眼睛。
没有梦魇。
就这样睁眼已是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