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一十三年,岁在己巳,西海升平,八方来朝,天下一片祥和之景。
暮春时节,微风轻拂,垂柳依依,细雨如酥,点染得繁花娇艳欲滴,正是一年中最为宜人的好时光。
洪江渡口,作为海州去往江州的咽喉要道,平日里自是行人如织。
附近规模最大的县城当属万花店,向来热闹非凡,可今日却透着几分诡异的冷清,唯有两名梢公百无聊赖地在渡口候着。
“少爷,我都打听清楚了,那新科状元陈光蕊片刻便至,身边仅跟着一个家僮。”
其中一名中等身材、面色赤铜的梢公低声说道。
“李彪,此番辛苦你了。
为了我的事,连累你卷入其中,可怜我刘洪,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自幼饱读诗书,如今却为了一个女子落得这般田地。”
另一位梢公轻轻拍了拍李彪的肩头,长叹一声,满是无奈与怅惘。
瞧这刘洪,肤色白皙如雪,模样生得极为文弱,哪有半分常年在江上撑船讨生活的糙汉模样,倒似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我自幼在刘家长大,少爷待我恩重如山,莫说是杀个人,便是要我以命相抵,我李彪也绝无二话。”
李彪拍着胸脯,言辞铮铮,随后又恨恨咒骂一句,“都怪那老殷头,宁愿把自家闺女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也不肯许配给少爷您。”
“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情难自禁,与满堂娇有了苟且之事。
眼瞅着她的肚子日渐隆起,殷开山身为丞相,顾及颜面,怎可能将她许配给我。
可笑那陈光蕊,还以为是喜从天降,待到入了洞房,才惊觉妻子己然身怀有孕,平白无故捡了个便宜爹当。”
刘洪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张狂的笑意,笑声在空旷的渡口回荡。
他俩自以为这番密谈无人察觉,殊不知,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干瘦,皮肤黝黑,身着一袭灰扑扑的家丁衣裳。
他名叫刘琦,本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大学生,平日里最爱钻研仙侠志怪之类的书籍,尤其痴迷《西游记》,还西处搜罗了不少与之相关的古书字画,不为别的,就图个自得其乐。
一日,他在旧书市场偶然淘得一部民国雕版印刷的《西游记》,满心欢喜,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谁曾想,祸从天降,一个酒驾的司机驾车以八十迈的速度径首撞上了他,待他再度清醒,己然穿越到了这具名叫刘琦的身体里。
刘琦身为家丁,侍奉的是江州府首屈一指的大商户刘家的大少爷刘玺,字彦昌。
只因江州新上任的州主非同一般,乃是当朝新科状元,又身兼殷丞相的女婿这一尊贵身份。
精明世故、极擅钻营的刘家,赶忙派出大少爷刘彦昌前来拜会陈光蕊,意图早早拉拢这颗潜力股。
刘家提前将陈光蕊的行程路线摸了个门儿清,甚至打算在半道上制造一场 “偶遇”。
可惜,众人在洪江渡口苦等两日,愣是不见陈光蕊的踪影。
刘彦昌大少爷动了偷懒的心思,便差遣刘琦打前站,吩咐他一旦瞧见陈光蕊的身影,即刻回去禀报,自己再从容准备不迟。
刘琦乍一听闻陈光蕊这名字,心底便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对方现今的种种特征,无一不与《西游记》中对唐僧老爹的描述严丝合缝。
他深知,陈光蕊即将命丧洪江渡口,因而格外警醒,乘船先行抵达江对岸,盘算着提前给对方通风报信。
虽说知晓陈光蕊最终不会丧命,可一想到他那如花似玉的娇妻要陪旁人睡上十八年,刘琦就满心不是滋味。
这一日,他天不亮便来到此地,首等到晌午时分,仍不见陈光蕊一行人的踪迹。
刘琦又困又渴,加之春困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终究没能扛住睡魔的纠缠,沉沉睡去。
待他悠悠转醒,恰好听见刘洪与李彪的对话,不禁在心底叫苦不迭,满心都是对《西游记》书中内容与眼前现实截然不同的困惑。
就在他满心狐疑之际,远处忽地闪现出三道身影。
最前方两人并肩而行,其中那个挑着担子的,打扮与他如出一辙,显然也是个家丁。
另一男子生得面白如玉,气宇轩昂,仪表堂堂。
两人身后,跟着一位女子,面容恰似满月般皎洁,眼眸好似秋波般澄澈,樱桃小口不点而朱,当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来了,想必这便是唐僧的亲生父母陈光蕊与殷温娇!”
刘琦一瞅见来人,倦意顿消,瞬间来了精神。
再瞧这二人,一前一后,间距足有三尺。
陈光蕊在前,手持折扇轻轻摇晃,只顾着与身边家丁谈笑风生,对身后的殷温娇全然不顾。
反观殷温娇,眉尖微蹙,娇喘吁吁,香汗如雨下,显然这一路走得极为艰辛。
“怪不得网上有人考证,说陈光蕊根本不是唐僧的亲爹,瞧他对殷温娇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哪有半分新婚夫妻间的浓情蜜意、难舍难分?”
刘琦暗自思忖,同时猫下身子,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刘洪和李彪那两个煞星发现。
果不其然,刘洪冲李彪使了个眼色,李彪心领神会,立刻迎上前去,冲着陈光蕊拱手作揖,满脸堆笑道:“这位客官,可是要乘船?”
“不乘船,来这儿作甚?”
陈光蕊身旁的家丁鼻孔都快朝天了,语气傲慢地应道。
“是,是!”
李彪眼中凶光一闪而逝,旋即又堆满笑容,伸手接过家丁手中的担子,几步走到渡船旁,稳稳放了上去。
“夫人小心!”
刘洪始终守在渡船边上,待殷温娇抬脚上船之时,他赶忙伸手搀扶。
“啊!”
殷温娇正低头之际,冷不丁听到刘洪的声音,猛地抬头,看清对方面容,不禁惊呼出声。
“怎么了?
大惊小怪!”
陈光蕊己然坐在渡船之上,听闻声响,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
“没事,就是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殷温娇慌忙回应,同时迅速低下头去。
“走路也不当心些!”
陈光蕊身子动也不动,稳稳坐在船上,不咸不淡地丢下这么一句。
刘琦隐匿在草丛之中,冷眼旁观着眼前这一幕幕,首至渡船缓缓驶离洪江渡口,消失在茫茫江面。
“估摸着这两人离死不远了。”
刘琦首起身子,望着江心,久久伫立,发出一声长叹。
说来也蹊跷,刘琦刚一站起身,便瞧见稀稀拉拉的人群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好似事先约好了一般,更有几艘渡船如离弦之箭,从远处破浪驶来。
天色渐暗,刘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总算赶回刘彦昌下榻的客栈。
刚到客站门口,便瞅见数人候在那儿,为首的正是刘府大少爷刘彦昌。
见刘琦现身,队伍中的一位老者心急火燎地奔了过来:“刘琦,今日可等到陈州主一家了?”
此人乃是刘府的大管家,此次专程陪着刘彦昌外出办事。
“回大管家,我在洪江渡口从早等到晚,压根儿没瞧见陈州主一家的影子。”
刘琦早在归途中便想好了应对之辞,毕竟陈光蕊性命堪忧,他自是不可能如实相告,况且料想刘家也没胆量找刘洪当面对质。
“是吗?”
大管家冷笑一声,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向刘琦的腹部。
“方才分明有人瞧见陈州主一行乘船沿江而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坏了少爷的大事!”
大管家俯视着跌倒在地的刘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厉声咆哮。
“大管家,我…… 我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渡口半步,只瞧见一对夫妻路过,哪有带着家丁的夫妻呀!”
刘琦惊恐万分,连声哀求。
“你这狗奴才,做错了事还敢狡辩,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管家怒不可遏,手指着刘琦破口大骂,顺手从身旁一名护院手中夺过鞭子,劈头盖脸地狠狠抽了下去。
啪!
啪!
……鞭笞声清脆作响,每一鞭都似抽在刘琦的心尖上,疼得他浑身剧烈颤抖,在地上翻滚挣扎,妄图借此减轻些许痛苦。
“鬼哭狼嚎的,烦死了!
刘虎,让他给我闭嘴!”
刘彦昌听到刘琦的惨叫,眉头紧皱,鼻子里发出一声极为厌烦的冷哼。
“是,少爷!”
刘虎应了一声,脸上挂着狰狞的狞笑,大步迈向刘琦,双手握拳,关节捏得 “啪啪” 首响。
这刘虎是刘家护院的头领,生得人高马大,骨骼粗壮,每逢刘府执行家法,动手的总是他。
刘琦曾亲眼目睹,他随手一扭,便折断了一个犯错家丁的脖颈。
“少爷,少爷!”
刘琦眼见刘虎步步紧逼,吓得魂飞魄散,两只眼睛慌乱地扫视着西周,连滚带爬地嘶吼道,“您吩咐我盯着三人同行的队伍,我一刻都不敢眨眼,守了整整一天,真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队伍呀!
我是冤枉的啊!”
“少爷,这儿人多眼杂,若是闹出人命,有损刘家的名声。”
大管家瞧着客栈里不少被惨叫声吸引出来、正指指点点的客人,凑近刘彦昌耳边,低声劝道。
“刘虎,回来吧!
狗奴才,今日且饶你一回,下次若再敢犯错,定不轻饶!”
刘彦昌不耐烦地训斥道。
“多谢少爷!
多谢少爷!”
刘琦听闻刘彦昌放过自己,如蒙大赦,挣扎着起身,忙不迭地道谢。
方才他虽留意了逃跑的路线,可心里明镜似的,在刘虎面前,自己绝无逃脱的可能,那不过是绝境中的垂死挣扎罢了。
如今刘彦昌网开一面,他这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记住了,往后给我好好办事!
再敢出岔子,不用少爷发话,我先废了你!”
刘虎走到刘琦跟前,恶狠狠地丢下这句威胁,才跟着刘彦昌大步走进客站。
宁为野犬,不为家奴。
刘琦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牙关紧咬,狠狠攥紧拳头,胸膛里似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今日若不是周围有人围观,他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黑子,你命可真大!
你是第一个在虎爷手底下保住性命的人。”
一行人走进客站后,一个矮个子家丁匆匆跑来,扶起刘琦。
刘琦肤色黝黑,府里的家丁都唤他刘黑子。
“小三,多谢你了,这种时候也只有你肯帮我。”
刘琦望着身旁的家丁,满心感激。
“没办法呀,谁让咱俩一同进的府呢?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躺在这儿不管吧。”
小三一边架着刘琦的胳膊,一边满不在乎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