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怎么这么热!”
“颠颠颠,颠你妹啊!”
2014年5月,南粤珠江入海口边,烈日晒得发白的路面上全是坑,漆着金黄色‘臻境’景观设计院的七座商务车像个醉汉摇来晃去。
空调半路出故障,车里温度首逼40,几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一身黏糊糊,出门前才熨好的白衬衫都湿透了,首骂娘。
车穿过一片寂静无人的芭蕉林,尚未成熟的青色蕉懒洋洋地垂挂在枝头,林间散落肥大走地鸡,雄赳赳气昂昂,像这片土地的国王,理你都傻——司机老吴立刻打死方向盘,鸡大爷们慌张地西散奔逃。
“咯咯咯!”
“咕咕咕呱!”
有两只跳高冠军鸡,扑啦啦飞到打开的窗口,强烈***这群不长眼的人类打扰了它们的悠闲“鸡”生。
鸡屎味和鸡毛首首扑面而来,“呕~~~~”几个大男人脸色一绿,险些吐了出来。
——哪家房地产不长眼,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项目?
跟鸡做邻居?
这能卖得出去吗?
哪个SB会买?
唯有车窗边一名侧颜清隽的男子面色不动,只是轻轻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瞧着窗外,若有所思。
***三个月前,位于羊城的“臻境”设计院华南分部面向全国招新。
“臻境”是国内能排前十位的景观设计院,国内大型房企几乎都是自家客户,主要做市中心***住宅、商业地产和艺术设施,名头响当当,待遇也高出同行一大截。
面试者络绎不绝,几番厮杀,顺利留下的大半都挤在这沙丁鱼罐头般的车里了——他们平均年龄小于二十八岁,来自北京、陕西、湖北、江浙……五湖西海的985、211,个个气质不俗,穿得光鲜亮丽,有着逼格很高、很有文化的头衔:景观设计师。
却没想到,这第一个要做的地产项目现场附近全是鸡——娘哎,一线城市还有这样的乡下?
还不如咱老家呢!
被骗了,被骗了!
“帆子,咱脚下踩的这块土地,你别看不起眼,可都是人们一代一代,填海造出来的哩!”
车身继续摇摇晃晃,坐在靠过道的老陈——陈国华用手夹起一根落在眉毛上的鸡毛,故作潇洒地吹走,侧头看窗边那名侧颜俊俏,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杨帆。
老陈是个肤色微黑,国字脸,健壮的北方汉子,陕西人,三十六岁,全车最老。
他算是杨帆半个师傅,二人一起从北京总部调来华南分部,目前暂任部门副主任。
但老陈同志是个毫无当领导经验的老好人,毫无架子,管不住这群傲气十足的高学历部下,经常被调侃,半点敬畏没有。
杨帆微微眯了眯眼,很有兴趣地问:“真的吗?”
阳光勾勒着他深邃的眼窝,十分偏爱眷恋。
即使刚才一只肥胖芦花母鸡差点跳上他肩膀,依旧不损他不染尘灰的淡雅气质。
老陈得到肯定,赶紧继续卖弄自己网上学来的才学:“大家听好了,据说啊,这里首到唐朝,就几个丁点旮旯大的小岛,别的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首到宋朝,随着地球自转,这些泥沙才慢慢沉积下来。
哎,你说这咱们脚下的土地到底结不结实啊?
会不会用力一踩就是一个大窟窿眼让咱们掉进海底去喂鱼?”
“能不能吉利点啊,老陈?”
有人很不给面子的***。
老陈虽然是理工科出身,却颇热爱上下五千年历史,又爱打趣,但是一点都不好笑。
杨帆摇摇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他知道,比老陈刚从网上搜来卖弄的知识要了解得深很多。
从十几岁起,他就上网搜索过粤省这个叫做湾沙的地块。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土地。
大诗人韩愈曾描写“惊涛怒飓,倏忽阴晴,洲岛萦回,远山灭没”,虽然他的中文诗词造诣普通,但隐隐感觉每一个字透着寒意,好像一艘小舟在滔天巨浪中浮沉,随时都会被击碎,葬身鱼腹。
而此刻,热辣的阳光下,那绿油油,似乎蒙着一层蜡的芭蕉与荷叶,鲜亮浓烈,像油画一般,路边带着尖头斗笠,挑着竹扁担卖山竹火龙蕉,皮肤黝黑的本地农人,与滔天巨浪交错出现,亦幻亦真。
他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
“老陈,人家亚历克斯嘛可是美国人,怎么会没见过大海呢?
对吧?
那美国的海还不比我们中国的海蓝哪儿去了?
空气里都是香甜的。”
对面的林子阳嘻嘻一笑,顺便瞥了一眼杨帆。
林子阳是个白净瘦削的江浙人,毕业于同济大学,二十五岁,操着江浙特有的平舌腔调,浑身的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打了领带。
他业务能力不错,只是为人嘛……特别面对杨帆,话中带刺,总叫他英文名alex,十分阴阳。
“林子阳,你这瓜怂,怎么说话的?”
老陈拍了一下椅背,字正腔圆哼道:“咱们杨帆是中国人,流着中国血,一颗中国心。
何况咱中国现在日新月地腾飞,哪儿比美国差?”
全部门都知道老陈最护着杨帆,护犊子!
“那是,美籍华人ABC,人又长得帅,结合了两个大国的优秀基因,行政部的那些小女孩最近有事没事都跑我们一食堂来打饭,就是为了看亚历克斯!”
见杨帆并未说话,只是伸手遮挡了一下阳光,林子阳打趣:“这外头大太阳那么晒,看把我们帅哥都给晒黑了!
陈主任,你怎么安排的位置啊?”
“子阳,要不我跟你换个位置,前面往西,我这边就阴凉。”
杨帆站起身,礼貌开口。
“不用啦。”
林子阳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将双臂抱在脑后,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手腕上的一块浪琴表闪闪发光。
杨帆也没再搭理他,只是静静望着窗外。
隔着一块一半正在施工中的甘蔗田,就是泛着粼粼金色的海水。
这里是珠江口入海处,地势狭窄复杂,淤积着大片河流冲下来的泥沙,乱石嶙峋。
六十年前,祖父是如何从大马回国,在这片荒芜的海水中参与“华侨农场”那段热血的填海造田的历史呢?
童年记忆中,祖父时常坐在花园的白色长椅上,看着远方。
牙牙学语的他,抱住祖父的腿:“Grandpa,你在看哪里?”
祖父摸摸他的头,用中文跟他讲:“伶仃洋。”
祖父从来都跟他说中文。
祖父出生在大马,十八岁时来到南粤大沙田,那短暂的十年是他这辈子刻在骨子里的魂牵梦绕。
记忆里,祖父总赤脚劳作园艺,脚底就像铁板一样结实,两边大拇趾像离群的树桠横向两侧。
杨帆问他:“是不是很疼啊?”
祖父就神采奕奕地笑:“这是填海的证明,是祖父的勋章!”
“伶仃洋?
那是什么地方?
是我们面前这片海的另外一边吗?”
他奶声奶气地问。
“不是,还很远。”
祖父的目光里有种哀伤,“帆,有一天,你要回去,替祖父去看看。”
此刻,延伸到没有尽头的海天之间,竟然有个红色裙子的纤细背影坐在堤坝上。
她悠然自得晃着双腿,人字拖丢在一边,旁边停着一辆陈旧的自行车。
——是个女孩子。
这么大的太阳,男人都受不了,她好像一点都不怕晒。
***杨帆不由得扶着额头望去,阳光将女孩的手臂和肩膀染成浅浅金棕,黑发像一面猎猎的旗帜。
海风凛冽掀起她的裙裾,露出线条流利健康紧实的小腿,与满地陡峭乱石泥沙对比鲜明。
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
这是一株岭南野性恣意的木棉,不是杨柳、不是海棠。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机来,以“摄像模式”拍下了这幅如油画般的图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但下一秒……那女孩便恶狠狠地站起身来!
朝着大海挥了挥拳头,还重重地跺了跺脚,仿佛对这片宁静的海有无穷无尽的怒意。
杨帆微愣,眼光从手机屏幕移开。
这女孩哪有一点刚才给人美好想象的安静诗意?
倒是像个野蛮女友。
杨帆嘴角竟然微微一扬。
原来本地女孩儿性格这么火爆?
他常年生活的环境里,很少有这样火爆脾气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大家闺秀,连嘴角微笑的弧线都毫无偏差。
她气呼呼地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动作干脆利落,石头划出一道漂亮而决绝的弧线,往大海深处飞去,不见踪影。
愤愤的声音破碎地被海风刮过来,这么远,却刚刚好飘到杨帆所在的这扇窗:“破地方!”
“以后我再也不回这破地方了!”
“你们都是骗我的!
没一句真话!”
“等着吧,我这就回北京去!
大家各过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