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委县政府大楼,深夜十一点,依旧灯火通明。
陈潜站在县委副书记办公室的门外,走廊上昏黄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映着他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
门板上那块“县委副书记办公室”的铜牌,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块墓碑。
门后,是清平县的权力顶层,是他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将他彻底埋葬的坟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被雨水打湿后又风干的白衬衫,这是他唯一像样的衣服。
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敲响了那扇决定他命运的门。
“砰、砰、砰。”
他的心跳声,比敲门声更响,更重。
开门的是秦志峰的秘书,一个叫刘斌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门外略显狼狈的陈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换上了一副职业化的微笑,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是政府办的小陈吧?
这么晚了,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刘主任您好。”
陈潜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这是对权力最基本的尊重,“我有一份关于全县安全生产工作的紧急材料,我觉得必须、立刻让秦书记过目!”
刘斌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他手中那个被捏得有些发皱的牛皮纸文件袋上,慢悠悠地说:“安全生产?
那不是有安监局吗?
而且,我记得你是跟着张副县长的,张副县长那边的工作,好像不归秦书记管吧?”
一句话,就点明了陈潜的“身份”——你是张涛的人,跑到我们这来,想干什么?
这是官场最常见的“站队”盘问,是无形的门槛,回答稍有不慎,就会被立刻打上“别有用心”的标签,连门都进不去。
陈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谦恭而又焦急的笑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刘主任,您误会了。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私事,更不是代表谁。”
他双手捧着文件袋,手心己经全是冷汗,“我是以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身份,向组织反映可能存在的重大安全隐患!”
这里面,是他用整整两个小时,将前世那份邻县事故调查报告的核心内容,全部“转化”成的一份《关于建立跨区域安全生产风险联动预警机制的几点不成熟建议》。
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推敲,既要点出要害,又不能显得太过惊世骇俗。
刘斌显然还想阻拦,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秦志峰那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眉头微皱,目光如炬地看向陈潜:“你是……政府办写材料的那个陈潜?”
“是的,秦书记。”
陈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秦志峰对他有印象,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有什么事?”
秦志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陈潜向前一步,将文件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秦书记,我以我的党性和我的政治前途担保,这份材料里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系到几十条人命,关系到我们清平县未来的一项重大政治责任!
请您务必过目!”
话,说得极重!
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志峰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鹰一样死死盯着陈潜,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没有立刻接材料,而是沉默了足足十秒。
这十秒,对陈潜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你进来。”
走进这间只在新闻里见过的办公室,一股混杂着烟草和墨香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陈潜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秦志峰没有让他坐,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拆开文件袋,抽出那几页打印得工工整整的纸,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墙上石英钟那催命般的滴答声。
陈潜注意到,秦志峰的眉头,从一开始的微皱,到舒展,再到凝重,最后,变成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看完了,却没有说话,只是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那份报告和陈潜年轻的脸之间来回移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
“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是的,书记。
是我结合近期工作的一些思考,连夜写出来的。”
陈潜回答得滴水不漏。
“里面的数据,很详实。
有些情况,比如德川县宏发煤矿的瓦斯监控系统数据长期异常这个问题,连我这个分管领导都只是略有耳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志峰的语气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每一个字都像在拷问他的灵魂。
“报告书记。”
陈潜抛出了早己准备好的说辞,语气诚恳得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假,“我……我老家就在德川县,有个远房表叔在宏发煤矿上班,前几天回家奔丧,听他酒后抱怨过一些矿上的管理漏洞和安全隐患。
我觉得事关重大,人命关天,不敢不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将一切都归结于“巧合”。
秦志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陈潜,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想法很大胆,也很有见地。”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是,小陈啊,官场之上,光有想法是不够的。
有时候,说得太多,看得太远,未必是好事。”
陈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拒绝他?
“材料我收下了。”
秦志管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时间不早了,天亮还要开会。
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等消息”——这是官场上最让人煎熬的三个字。
它可能意味着“此事己阅”,也可能意味着“石沉大海”。
陈潜走出县委大楼,午夜的冷风一吹,才发现后背早己被冷汗湿透。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乌云密布,不见星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己经射出了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一颗子弹,但能否命中,全看天意。
明早九点,那场为他精心准备的“审判”,还会如期降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