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匀在终南山住了整三月。
这日晨课后,静玄将松风剑递还给他:“剑穗歪了。”
林匀低头,见那截红绳果真松了,是上月练“风过松岗”时被剑鞘勾的。
他攥着剑穗重新系紧,指尖触到绳结里的硬物——是半块烤红薯干,周清欢偷偷塞的。
“今日下山。”
静玄突然说。
林匀手一抖,松风剑差点脱手。
他抬头,见师父眼里有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雾,“去青阳镇。”
青阳镇。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最后一次见那座镇子,是火光照天,是母亲的绣鞋歪在血泊里,是弟弟阿和的哭声被马蹄声碾碎。
“师父……你爹的断铁尺,藏着半张地图。”
静玄将个布囊塞进他怀里,“黑莲堂在漠北活动频繁,山下猎户说,最近有穿黑莲纹靴子的人往青阳镇运药材。
你去看看。”
周清欢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师父!
我买了酱牛肉,给你路上吃。”
她瞥见林匀发白的脸,声音软下来,“我陪你去。”
“不必。”
静玄摆了摆手,“你留在庵里,把这叠医书抄完。
他一个人,更利索。”
山路被晨露打湿,林匀踩着碎石往山下走。
松风剑负在背上,剑鞘轻磕后背,像父亲从前拍他肩膀的力道。
青阳镇还是老样子。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街角的茶棚飘着茉莉香,可林匀知道,茶棚底下埋着七具尸体——那是他爹的护院,拼到最后也没放跑一个黑衣人。
他不敢进镇中心,绕到西巷的老槐树下。
树还在,当年他和阿和常在树洞里藏弹弓。
此刻树洞被块青石板封着,石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阿和藏糖”。
林匀蹲下来,指尖抚过石板。
三个月前,他在这里埋下阿和的小铜铃,如今铃铛早被野狗叼走,只剩个锈迹斑斑的绳结。
“客官要住店?”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林匀转身,见是个驼背的老妇,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袄,手里挎着竹篮,篮里装着晒干的草药。
“不……我只是路过。”
老妇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你是林镖头的儿子吧?”
她压低声音,“跟我来。”
老妇的家在镇尾破庙,蛛网糊满了门框。
她点起油灯,从炕席下摸出个陶罐:“你爹走前托我保管的。”
陶罐里是半袋黑褐色的粉末,凑近闻有股刺鼻的腥甜。
林匀想起静玄说过,黑莲堂用“蚀骨散”操控百姓——这粉末,该就是了。
“他们抓了我孙子。”
老妇抹了把泪,“说这药能治瘟疫,可我孙儿喝了,浑身起红疮,疼得首撞墙……”林匀攥紧陶罐。
他终于明白,父亲的死不只是私仇,是黑莲堂在拿整个镇子当试验场。
“我去报官。”
他说。
“官府早被买通了!”
老妇急得首跺脚,“上个月里正还说,这是‘神药’,要家家户户都喝……”院外突然传来狗叫。
林匀迅速将陶罐塞进怀里,抄起松风剑闪到门后。
月光下,七个穿黑莲纹短打的汉子踹开庙门。
为首的那个摘下面具,竟是镇西赌坊的王二麻子!
“小崽子还没死?”
王二麻子狞笑,“正好,把你也喂了血莲池。”
林匀的剑在发抖。
三个月前,这些人砍了他的爹娘;三个月后,他们又来索他的命。
“风过松岗!”
他大喝一声,松风剑划出半弧。
这是他练得最熟的一式,剑势如松涛翻涌,逼得王二麻子连退三步。
“有点长进。”
王二麻子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拔开塞子,“让你尝尝蚀骨散的滋味!”
毒粉扑面而来。
林匀偏头躲避,却觉后颈一麻——是另一个汉子从背后偷袭,沾了毒粉的匕首划破了他的衣领。
“阿嚏!”
林匀眼前发黑,踉跄着撞在供桌上。
他摸到怀里的断铁尺,想起静玄的话:“危急时,用你最顺手的东西。”
断铁尺带着父亲的余温,狠狠扎进王二麻子的小腿。
“啊!”
王二麻子痛呼,挥刀乱砍。
林匀滚地避开,松风剑趁机挑断他手腕的筋脉。
庙外传来马蹄声。
周清欢的声音炸响:“林匀!
接着!”
一支袖箭破窗而入,正中最后一个汉子的咽喉。
周清欢翻身下马,手里提着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她割断林匀的绑绳,扯下他染毒的衣领:“静玄师父早料到你会来,让我带着解药随后。”
林匀瘫坐在地上,看着王二麻子被周清欢踩在脚下:“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黑莲堂在青阳镇有三处据点。”
周清欢踢了踢地上的瓷瓶,“这毒散,我们己经查了半年。”
老妇扑过来,抓住林匀的裤脚:“客官,救救我孙子……”林匀抬头,见供桌上的佛像落满灰尘,像极了铁笔庵的那尊。
他忽然想起静玄说“侠心是灯”,此刻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不是仇恨,是要护住这些无辜人的念头。
“带路。”
他说。
深夜,青阳镇西头的破院里,林匀踹开地窖门。
十几个孩子缩在里面,浑身起满红疮,阿和的小铜铃挂在最里面孩子的脚踝上。
“阿和?”
他扑过去,铜铃却只是个普通的货郎铃。
周清欢按住他的肩:“先救孩子。”
他们熬了整夜,用解药救回八个孩子。
黎明时分,林匀抱着最小的那个哄睡,看晨光透过破窗照进来,落在孩子脸上。
“师父说得对。”
他轻声说,“剑不是用来报仇的,是用来护人的。”
返程时,静玄站在山门前等他。
她接过松风剑,剑穗上的红绳己经系紧,那半块红薯干还在。
“你长大了。”
她说。
林匀摸了摸怀里的断铁尺,又看了看远处被晨雾笼罩的青阳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黑莲堂的根,比他想象的更深;而他,会比黑莲堂的恶,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