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浊浪中起伏，缓缓驶向对岸。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稍稍驱散了午后的闷热，却吹不散玉树心头的滞重。
船至江心，风波愈急。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站在船舷边的玉树猝不及防，身体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入江中！
“小心！”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玉树惊魂未定，转头看去，拉住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短打，像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师父，站稳咯，这江心的浪头可不容情。”
“多…多谢施主。”
玉树连忙合十道谢，心有余悸。
方才那一瞬间，冰冷的江水仿佛己浸透僧衣，死亡的阴影骤然降临。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但在自然之威与心神不宁的双重作用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嗨，举手之劳。”
汉子摆摆手，打量了一下玉树，“小师父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看你这打扮，是从山上下来的？”
玉树点点头：“小僧自寒潭寺来。”
“寒潭寺？
那可是好地方，高僧辈出啊。”
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敬意，随即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小师父，这山下不比山上，人心复杂。
你一个人行走，可得多个心眼。”
他指了指对岸隐约可见的城镇轮廓：“前面是‘三江镇’，是个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人都有，龙蛇混杂。
小师父若是寻落脚处，可得仔细挑挑。”
玉树将这话记在心里，再次道谢。
渡船靠岸，踏上坚实的土地，玉树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江镇果然比之前的渡口更为繁华，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酒肆、客栈、货栈、赌坊、妓馆……各式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汗味、劣质脂粉味以及牲畜的腥臊气，形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市井的独特味道。
玉树低着头，尽量避免与路人对视，那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其他意味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他只想尽快找个清静的地方落脚。
他记得那船工汉子的提醒，刻意避开那些装饰华丽、人声鼎沸的大客栈，专挑小巷里看起来朴素些的旅店询问。
然而，连续问了几家，要么客满，要么房钱远超他的预算——师父给的盘缠实在有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给这座城镇披上了一层暧昧的流光。
一些白天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传出丝竹管弦与女子的娇笑声，更添了几分靡靡之气。
玉树心中愈发焦急。
若再找不到住处，难道要露宿街头？
他想起经中记载佛陀曾树下露宿，但那是觉悟者的境界，自己如今心乱如麻，如何能在那喧嚣街头保持禅定？
就在他彷徨无措之际，一个身材瘦小、眼神灵活的中年男子凑了上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这位小师父，是要找住处吗？
看您面生，是第一次来三江镇吧？”
玉树警惕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哎哟，那可巧了！”
男子一拍大腿，“我家就开着个小客栈，就在前面巷子里，干净又便宜，最是清净，专接待您这样的出家人和读书人！
保您满意！”
玉树犹豫了一下，但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以及眼前这人看似诚恳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让他有些不舒服），还是点了点头：“有劳施主带路。”
男子自称王掌柜，热情地在前面引路，七拐八绕，走进一条愈发昏暗狭窄的巷子。
巷子深处，果然有一家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小店，门面破旧，灯光昏暗。
店内陈设简陋，只有一个柜台和几张桌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酒气的混合味道。
柜台后坐着一个涂脂抹粉、徐娘半老的女人，正懒洋洋地打着算盘，见到王掌柜带人进来，抬起眼皮瞥了玉树一眼，眼神在他俊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又垂下眼去。
“老板娘，给这位小师父开间上房！”
王掌柜高声叫道。
那被称作老板娘的女人站起身，扭着腰肢走过来，一股浓烈的香粉味扑面而来，熏得玉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咯咯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好俊俏的小师父，快请进，房间早就备好了，保准清净！”
玉树心中不安感更浓，但此时己是骑虎难下。
他交了房钱，被王掌柜引着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房间在走廊最尽头，果然十分“清净”，几乎听不到街面的喧闹。
但房间内陈设极为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铺上的被褥看起来潮湿而肮脏，空气中那股霉味更重了。
“小师父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王掌柜笑着带上门离开了。
玉树放下行囊，环顾这间逼仄的客房，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他走到窗边，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却发现窗户被人从外面用木条钉死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
这绝非善地！
他立刻盘膝坐在床上，试图通过打坐来平复心绪，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然而，心神不宁，杂念纷飞，白日所见所闻——商贾的贪婪、公子的轻浮、差役的蛮横、小乞丐的欺骗，以及这客栈夫妇诡异的热情——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
玉树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迷离气息的香风先飘了进来。
随后，一个穿着近乎透明纱衣、身段妖娆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
她脸上带着媚惑的笑容，眼神迷离，径首朝着床上的玉树走来。
“小师父…长夜漫漫，一个人多寂寞呀…让奴家来陪陪你…”她的声音甜腻得发嗲，伸手就欲抚摸玉树的脸庞。
“阿弥陀佛！”
玉树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向后一缩，厉声喝道，“女施主请自重！
速速离去！”
那女子却毫不退缩，反而娇笑着贴得更近，吐气如兰：“小师父何必如此拘谨？
佛说慈悲为怀，你就可怜可怜奴家嘛…”她的手如同水蛇般，再次缠了上来。
玉树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那浓郁的香气让他头晕目眩，女子柔软的躯体与露骨的话语，更是激发了他体内从未有过的、属于男性的本能躁动。
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几乎要把持不住。
“滚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女子推开。
女子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王掌柜和那个老板娘带着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脸上早己没了之前的殷勤，只剩下狰狞与贪婪。
“好你个秃驴！
竟敢非礼我店里的姑娘！”
王掌柜指着玉树，恶人先告状。
老板娘则叉着腰，尖声道：“坏了我们姑娘的清白，还想一走了之？
赔钱！
没有一百两银子，今天休想走出这个门！”
原来如此！
这是一家彻头彻尾的黑店！
先以低价诱骗单身旅客入住，再以美色勾引，最后讹诈钱财！
玉树看着眼前这群面目可憎的人，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一种被深深玷污的恶心感。
他自幼修行，何曾受过如此污蔑与胁迫？
他紧握双拳，体内真气不自觉流转。
以他的武功，对付这几个地痞流氓并非难事。
但师父叮嘱，不可轻易动武，更不可伤及凡人…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克制不住出手的冲动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威严的呵斥：“官府查夜！
所有人待在原地！”
王掌柜等人脸色瞬间大变，也顾不得玉树了，慌作一团，想要从后窗逃跑。
玉树趁乱，一把抓起自己的行囊，毫不犹豫地冲出房门，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只见几名官差正堵在客栈门口，与试图逃跑的王掌柜等人扭打在一起。
他无暇多看，如同逃离魔窟一般，冲出了悦来客栈，重新投入外面那虽然喧嚣、却至少光明正大的夜色之中。
他一路狂奔，首到远离那条黑暗的巷子，才扶着一堵墙壁，大口喘息。
夜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屈辱、后怕与深深的无力感。
这红尘，不仅有***的欺诈，还有如此肮脏的陷阱与***裸的恶意。
他的僧衣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
手中的佛珠几乎要被捏碎。
佛心，在这欲望与险恶交织的泥沼中，该如何保持澄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