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白事,办得比红事还他娘的热闹。
我,陆清漪,披麻戴孝,跪在爹的灵前。
棺材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听说能保尸身不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防得住外面那群嗡嗡叫的苍蝇。
灵堂设在我陆家老宅的正堂,空气里飘着劣质纸钱烧糊的味儿,混着那股子甜腻腻、仿佛熬了百年的糖膏子气,吸进肺里都黏糊糊的,糊得人心口发闷。
堂外头,三大宗族的元老们,我那些个好叔叔、好伯伯,带着各家精壮的子弟,把这儿围得跟铁桶似的。
美其名曰:帮衬着料理后事。
呸。
是等着分尸刮油,吃绝户。
我爹,江南糖王陆振坤,头七还没过,尸骨在棺材里怕是都没凉透呢。
管家福伯佝偻着腰,凑到我耳边,声音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小姐,三位老爷……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我没吭声,只是把怀里抱着的那一方用明黄绸布包着的物事,又搂紧了些。
那是我爹留下的最后一方“血糖”,陆家真正的根基,也是我这“甜血”诅咒的源头。
脚步声杂沓,打破了灵堂里虚假的宁静。
以我大伯陆明远为首,三大房的人马,浩浩荡荡涌了进来,首接把灵堂塞满了。
烛光被带起的风吹得明明灭灭,映得他们一张张脸,油光满面,写满了贪婪。
陆明远走在最前头,一身素色绸衫,手里盘着俩核桃,脸上那悲戚的表情,比他娘戏台子上的角儿还假。
他先是对着我爹的牌位,规规矩矩作了三个揖,叹口气,声音那叫一个沉痛:“二弟啊,你走得突然,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叫为兄的……如何是好啊。”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跟淬了冰的针似的,扎得人生疼。
“清漪侄女,”他开口,语气温和得令人作呕,“节哀。
有些事,本来不该在二弟灵前说,但为了陆家百年基业,不得不……”他身后,二叔陆明宏适时地捧出几本册子,嗓门粗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大哥,还跟她废什么话!
二哥早在外面有了家室,育有三子!
看,这是婚书,这是海外寄回来的家信!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陆家的产业,怎么能交给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女儿家?”
三叔陆明德在一旁阴恻恻地帮腔:“就是,清漪啊,不是叔叔们逼你。
女子掌家,祖宗家法不容啊。
何况你这身子……‘甜血’的诅咒,可是真的。
咱们陆家的糖业,总不能断送在一个……”他的话没说完,但那意思,整个灵堂的人都懂。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怜悯,有鄙夷,更多的,是等着看戏的兴奋。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大伯的伪善,二叔的蛮横,三叔的阴毒。
真好,我的好亲族。
我咧开嘴,笑了。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清晰。
他们都被我这笑弄得一愣。
我没理他们,只是低头,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明黄绸布。
里面是一方暗红色的糖块,色泽深沉得像凝固的血,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叔叔伯伯们,”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意外,“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我伸出食指,在那方暗红的血糖上,轻轻刮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一点暗红。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把那根手指,放进了嘴里。
吮吸。
一股霸道无比的甜味,混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首冲天灵盖。
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甚至闪过一片血红。
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那双瞪大的、充满不甘和担忧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放下手,看着他们,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去。
“真甜啊……”我咂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无上美味,“咱们陆家的糖,是用血熬出来的。
以前是敌人的血,后来……是不听话的族人的血。”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陆明远,他脸上那假慈悲的表情终于僵住了,盘核桃的手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是说我爹有儿子吗?
在海外?”
我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鬼气森森的亲昵,“好啊,让他们回来。
带着你们的婚书,你们的记录,都回来。”
“正好,”我舔了舔嘴角,那里还残留着血糖的甜腥气,“我这做姐姐的,也好亲手给他们熬一碗……认祖归宗的糖水。”
我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陆明远脸上。
“叔叔伯伯们,你们说,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我们陆家祖传的……糖刀硬?”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陆明远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他大概终于想起来,陆家百年的甜,底下垫着的,到底是什么了。
灵堂里那死一样的寂静,是被我二叔陆明宏一巴掌拍在棺材板上打破的。
“反了!
反了天了!”
他吼声如雷,震得烛火狂跳,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你个黄毛丫头,敢在灵堂之上,对着长辈妖言惑众!
什么糖刀血刀的,老子看你就是欠管教!
今天不替你爹好好教训你,老子就不姓陆!”
他膀大腰圆,这一发怒,真跟庙里的金刚似的,上前两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就朝我脸上抡过来。
几个站在他身后的族中壮丁,也眼神不善地往前逼了一步。
福伯吓得脸都白了,想挡在我前面,却被我轻轻推开。
那巴掌眼看就要落到我脸上。
“二叔。”
我声音不大,却让他动作猛地一滞。
我没躲,反而仰起脸,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爹就在这儿看着呢。
您这一巴掌下去,是打我这个孤女的脸,还是打他老人家的脸?
或者说……”我目光转向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大伯陆明远,慢悠悠地道:“大伯,您也觉得,在爹的灵枢前,对我动用家法,是合规矩的?”
祸水东引。
我把这皮球,轻轻踢给了真正的主事人。
陆明远眼皮一跳,手里那俩核桃盘得咯吱作响。
他狠狠瞪了陆明宏一眼,呵斥道:“老二!
退下!
像什么样子!
清漪再不对,也是二弟唯一的血脉!
灵前动粗,你想让外人看尽我们陆家的笑话吗?!”
陆明宏气得呼哧带喘,但显然不敢违逆长兄,只得悻悻收回手,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小***,跟她那早死的娘一样,惯会装神弄鬼……”我眼神骤然一冷,但没接他的话茬。
狗咬人,人不能咬回去,得找机会把狗腿打断。
“清漪侄女,”陆明远转向我,又恢复了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只是眼神更冷了,“你二叔性子急,也是一时情急。
不过,你方才的言行,也确实太过惊世骇俗。
我们今日来,并非逼你,而是为了陆家大局。”
他朝三叔陆明德使了个眼色。
陆明德会意,立刻从怀里又掏出一份文书,抖开来,阴笑道:“大哥说得对。
清漪啊,你看,这是几位宗老联名签署的决议。
鉴于目前情况特殊,在你爹海外子嗣归来确认之前,陆家名下所有糖坊、铺面、田庄,暂由我们三房共同代管。
你一个姑娘家,正好安心在闺中学学女红,等着日后……”图穷匕见。
他们终于亮出了真正的獠牙——夺权。
我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轻轻“哦”了一声。
伸手,从孝服的宽大袖袋里,也摸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文书,是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颜色深褐,上面用遒劲的刀法刻着一个“陆”字,字迹边缘,还沾着些许洗不掉的暗红糖渍。
我把木牌轻轻放在我爹的棺材盖上,正对着那几本伪造的婚书和外室记录。
“真巧。”
我抬眼,看向脸色微变的陆明远,“我爹临走前,也给了我一样东西。”
我顿了顿,看着那木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说,这是‘糖刀令’。
见令如见他。
持此令者,可调动陆家‘暗糖卫’,清理门户,先斩后奏。”
“暗糖卫”三个字一出,灵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连陆明宏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
那是只属于陆家家主的影子力量,传说中专门处理那些“不甜”的人和事。
很多年前,清理一个试图背叛家族、盗取秘方的旁系时出现过一次,那一支的人,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陆明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死死盯着那块木牌,眼神变幻不定。
他显然在怀疑真假,但他不敢赌。
“呵呵……”我轻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伸手又将那木牌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掂量着,“看把叔叔伯伯们吓的。
我开玩笑的。”
在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缓缓道:“我爹走得安详,没留这么血腥的东西给我。”
我话锋一转,眼神骤然锐利:“不过,他倒是跟我说过另一件事。
他说,咱们陆家最大的根本,不是那些糖坊铺面,而是熬糖的‘心’。
心不正,糖不甜,家必败!”
我猛地抬手指向陆明远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族人:“你们今日捧着几份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破纸,就敢在爹灵前逼宫,想要夺我嫡脉基业!
你们的心,正吗?!
熬出来的糖,还能甜吗?!”
“产业,你们想代管?”
我逼近一步,气势陡增,“可以!”
我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语速极快:“城西‘永福糖行’,账面盈余三千两,库房却堆着发霉的次糖,管事是二叔您的小舅子吧?
‘甘霖园’的田庄,今年该交的糖霜份额少了三成,庄头是三叔您奶娘的儿子,听说在城外赌坊输得都快当裤子了!”
我每说一句,陆明宏和三叔陆明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都是他们手下见不得光的烂账,被我当众捅出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这些烂摊子,叔叔伯伯们既然要‘代管’,那就请先把这些窟窿填上,把这些蛀虫清理干净!”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否则,我就是一把火烧了所有糖坊,把秘方带进棺材,也绝不让陆家百年的‘甜’,毁在你们这几房蠢蠹手里!”
玉石俱焚。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站在棺材旁,身后是我爹的灵枢,身前是虎视眈眈的群狼。
但我此刻的气势,竟硬生生压住了他们。
陆明远的脸色青白交加,他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个侄女。
他盘算着,强行动手,就算能拿下我,但“暗糖卫”的阴影、我可能真的毁掉秘方的疯狂,以及今天彻底撕破脸后族内的分裂……代价太大。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得很!
陆清漪,你果然……牙尖嘴利!”
他猛地一甩袖子:“我们走!
清漪侄女,你好自为之!
陆家的产业,我们迟早要拿回来!”
说罢,他阴沉着脸,转身大步离去。
陆明宏和三叔陆明德狠狠瞪了我一眼,也只得带着满脸不甘的人马,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灵堂里,终于暂时恢复了寂静。
刚才强撑着的那口气猛地泄掉,我腿一软,差点栽倒,连忙扶住冰冷的棺材板才站稳。
后背的孝服,早己被冷汗浸透。
福伯老泪纵横,扑过来扶住我:“小姐,您……您受苦了……”我看着那群人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擦去嘴角因为紧张而咬出的一丝血迹。
第一回合,靠着爹留下的信息、我的癫狂表演和玉石俱焚的威胁,勉强吓退了他们。
但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陆明远那条老毒蛇,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抚摸着怀里那方冰冷的血糖,感受着那甜腥气在鼻腔里萦绕。
来吧,叔叔伯伯们。
咱们的糖,慢慢熬。
这第一把火,才刚刚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