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年秋,月晦之夜。
江南·断魂崖冷月如钩,悬于断魂崖顶千仞绝壁之上,那弯锋利清冷的弧光,恰似九天垂下的饮血寒刃,无情地割裂着深黛苍穹与晦暗大地。
崖顶罡风猎猎,自幽冥般的深渊谷底席卷而上,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枯枝败叶、湿泥与某种动物腐肉的***腥臊,如阴魂的低语,在死寂中盘旋、呜咽。
风过处,吹得崖前“断魂亭”的残破匾额吱呀作响,更吹拂过亭前那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十三具尸体。
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横陈于冰冷的石阶与湿滑的青苔之上,个个身着劲装,身侧跌落着形态各异的利剑。
正是名震武林的“中原剑会十三剑宿”。
此刻,他们昔日倨傲的身影、煊赫的声名,尽数湮灭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之中。
十三颗头颅无不微微后仰,露出各自喉间一道细如蚕丝、深不见底的血线。
那道血线诡异得紧,初看只是皮肉一道红线,细察之下才惊觉,那是被某种极薄、极快、极精准的利器瞬间切断了喉管与动脉留下的痕迹。
鲜血己不再喷涌,只在颈间凝结成乌褐色的痂,蜿蜒而下,濡湿了胸前的衣襟,在地上汇成一道道细小蜿蜒的溪流,渗入石缝,散发出腥甜的铁锈味。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们的表情:十三双眼睛瞪若铜铃,瞳孔因极致恐惧而涣散、凝固,仿佛在生命烛火熄灭的刹那,看到了某种超越想象的、来自九幽地狱的可怖景象。
脸上的肌肉绷紧,嘴角或扭曲抽搐,或僵硬歪斜,清晰地定格在那永恒不变的惊骇与茫然。
那是极度的不可置信,仿佛至死仍在诘问——为何?
剑在身侧,尚有余温,血未干涸,剑未归鞘。
这无声的景象,比任何呐喊都更昭示着战斗结束得有多么突兀与诡异,仿佛收割生命的镰刀是凭空挥下的。
陡然间——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如一片被夜风吹落的孤鸿之羽,自险峻的断魂崖顶无声飘降。
他的身形在晦暗月色与深谷阴影的交界处一闪,随即踏足于满地狼藉的血污与尸骸之间。
落脚处轻若无物,点尘不惊,甚至未曾惊动一片落在尸体衣襟上的枯叶。
来人衣袂随风轻舞,身姿挺拔颀长,面容清俊如画。
在这血肉模糊的修罗杀场上,他静立的身影透着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的冷冽书卷气。
若非此地尸横遍野,倒像是月下误入幽径的文人雅士。
他低垂眼帘,目光如冰冷的玉石滑过一具具尸体,淡漠中带着一丝审视。
他移步至一具面向断魂亭方向的尸体旁,缓缓蹲下。
伸出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尖并非试探性地戳刺,而是极其精准、轻柔地按向那具尸体喉间致命的血线。
指尖触感传来细微的差别,他眉峰微微蹙起,如同在古卷上辨识出一个可疑的墨痕。
“不是‘断魂刃’留下的锯齿暗伤,切口过于光滑……”他声音极低,冷冽如冰泉撞石,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峭,“更非飘渺无踪的‘天外飞仙’……气息凝滞之处,截然不同。
拙劣的模仿罢了。”
他收回手指,指腹上不留血渍,却在月光下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横陈的尸首,投向崖顶那轮散发寒意的孤月,眸底深处不见波澜,只有一丝冰锥般的讥诮,仿佛嘲笑着这幕后布局者的画蛇添足与自以为是。
“有人,费尽心机……”他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是极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笑,“是想把这口黑锅,稳稳扣在唐俪辞的颈项上么?”
唐俪辞,来了。
此地是噬人漩涡,是泼天血债的源头。
他确乎本不该来。
然而,一股阴鸷晦涩、若有似无的气息,如同深水中的一缕墨痕,纠缠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正顽强地钻入他的感知。
那是源自师门“万窍斋”的秘传禁术——“往生谱”!
此术可噬魂夺魄,窃取濒死之人脑海最深处的记忆碎片,极尽阴毒,己绝迹江湖十年有余。
谁能想到,今时今夜,竟重现于这“十三剑宿”悉数毙命的惨案现场!
那气息微弱却诡谲,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血腥泥沼中向他发出无声的召唤与警告。
唐俪辞面无多余表情,宽大的白色袍袖中滑出一物。
他摊开掌心,将那物件置于最前方石阶上的一小片未被血污浸染之地。
那是一枚玉珏。
形制奇特,雕琢精细如生——赫然是一只盘卧的狐狸形态。
玉质莹白无瑕,纯净通透,月光洒落其上,仿佛有清冷的流光在其内缓缓流淌。
唯有一处点睛异常——那蓬松狐尾的尖梢,竟是一点凝固的殷红,如同从玉内渗出、永不干涸的一滴血泪。
玉狐双目微阖,带着一种似睡非睡、似笑非笑的神秘诡异。
玉珏轻轻触碰石阶,发出细微到几不可闻的玉石清响。
“若真是我唐俪辞所为,”唐俪辞看着那枚玉珏,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寒夜的寂静,“何须留下此物证人?
我若杀人,尔等……早己头颅离颈,化为孤冢。”
清冷的话音尚未落尽——“呜——!”
山风骤然变得狂暴凶猛,如同无数被唤醒的厉鬼在崖谷间尖啸奔突!
刹那间,数十道黑影自断魂亭两侧、崖壁的乱石荆棘之后,树林的幽暗深处,西面八方闪电般急掠而出!
凛冽剑气纵横交错,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白色光网,明晃晃地照亮了亭前每一寸土地,每一张染血惊愕的尸脸,也映照出为首者的面容——浓眉阔鼻,双目赤红欲裂,正是中原剑会首座大弟子,周无咎!
“唐俪辞——!”
周无咎手中长剑首指白衣身影,暴喝声几乎撕裂夜风,充满了刻骨的悲愤与狂怒,“杀我十三位师叔伯,血债滔天!
你竟还敢亲自现身?!
铁证如山!
‘往生谱’的气息尚萦绕于此,除了你这万窍斋的余孽,还有何人能使此等妖术?
还敢在此惺惺作态,颠倒黑白!”
面对如林的剑影和几十道饱含杀意的目光,唐俪辞眼皮都未抬一下。
他只是极其优雅从容地,如同拂去袍袖上微不足道的微尘般,轻轻掸了掸衣袖。
那动作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怵,仿佛周围那些闪烁着寒光的利刃,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呵,‘铁证如山’?”
他唇角那丝讥诮更明显了,微微抬眼,目光如两道冰刃般精准地落在周无咎脸上,“既是诸位一口咬定是唐某所为,那我倒要问上一问——”他故意顿住,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口中的‘断魂刃’,其收势之刻,刃口卷风,气劲吞吐……是偏向左?
还是偏向右?”
周无咎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被这句突如其来、极其具体的专业询问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梗住。
他并非使用“断魂刃”的行家,这细节……他竟无法脱口而出!
一种被戳穿某种虚妄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
“再者,”唐俪辞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负手向前踏出一步。
白衣在剑光和月色下流动,那份凛然的气度,竟让挡在最前面的几个剑会弟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首指核心,“尔等咬死是唐某动用‘往生谱’,窃取死者临终残念。
那便请诸位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可曾亲眼看见我出手?
可曾亲眼看见我催动真元?
可曾亲眼看见……我唐俪辞,对这些人,动过丝毫杀心戾气?”
他步步向前,白衣身影在森然剑阵中穿行,衣袂翻飞如流云孤鹤。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逼得围堵者步步为营,心弦紧绷,竟无一人敢率先挺剑而上。
剑网如临渊薄冰,在白衣前行中自动裂开一道缝隙。
行至包围边缘,唐俪辞蓦然回眸。
那双平日里看似淡漠的眼瞳,此刻如同暴风雨前炸裂的闪电,凌厉无匹地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你们追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击在所有人心上,字字诛心,“不过是一只被精心捏造的幻影,一个方便你们倾泻恐惧与无能的替罪之羊。
是你们自己……心头的鬼!”
话音落定,他不再停留,身影倏然一闪,仿佛化入猎猎山风,一步踏出悬崖,瞬间融入残月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之中,飘然远去。
只余下那袭白衣惊鸿一瞥的残影,在众人眼中恍惚滞留片刻,便彻底消失于断魂崖的沉沉夜色。
“呜啊——!”
狂啸的山风再次卷过,如同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深渊谷底吞咽喘息,掀起满地的枯黄落叶。
它们打着旋儿,仓惶地拍打在尸体冰冷僵硬的衣袍上,发出簌簌的悲鸣。
偌大的断魂亭前,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狼藉,惊魂未定的追兵,以及那枚孤零零遗留在冰冷石阶上的狐形玉珏。
它静静地躺在月光投下的那一小片光晕里,通体散发着幽冷、诡异、深邃的淡白光晕。
玉狐依旧盘卧,尾尖的那点殷红在月华映照下,似乎比之前更为鲜艳、更为鲜活。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丝细得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变化,如同鬼魅般悄然发生——玉狐尾尖的那点凝固血泪,竟微微地、极其缓慢地氤氲开来,从中央渗出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近乎粘稠的鲜红色丝缕。
它没有垂落石阶,反而如同拥有生命的微小触手,在冰凉的玉面上,在惨白月光的凝视下,违背常理地……蜿蜒蠕动了一分!
玉狐那双原本微阖的眼缝,在那一抹新生殷红的映衬下,竟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更加幽深、更加妖异的血光,似睁非睁。
——那夜,断魂崖上的血,是冷的。
风,是腥的。
剑,是哑的。
而那只玉雕的狐狸……却在无人窥见的月下,悄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