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午后，大礼堂里的木质座椅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韩言蓉坐在后台的折叠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的磨损处。
里面是她反复修改过七遍的演讲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般规整，可此刻映在她瞳孔里的，却是另一行模糊的字迹。
那是去年深秋的笔记本，摊开在（4）班教室靠窗的位置。
当时她正抄录着物理公式，笔尖突然顿住——斜前方的空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盆枯萎的薄荷。
浅褐色的茎秆蜷曲着，像只被遗弃的蝴蝶，而那个总是把薄荷养得郁郁葱葱的男生，己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言蓉，到你了。”
学生会的学姐轻轻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走神。
韩言蓉深吸一口气，将文件夹抱在怀里站起身。
后台的幕布缝里漏进几缕阳光，恰好落在她白色校服的裙摆上，勾勒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天落在空座位上的阳光。
走上舞台时，台下的喧哗声像潮水般涌来。
她习惯性地朝右侧第三排望去，那里原本是（4）班的位置，如今却坐满了陌生的面孔。
视线扫过人群，突然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江凡辰坐在最后一排，手里转着一支黑色水笔，目光里带着点探究，又有点漫不经心，和去年在篮球场边看她登记比赛名单时一模一样。
韩言蓉迅速移开视线，走到话筒前。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脊背，让她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
“大家好，我是高二（3）班的韩言蓉。”
她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平稳，“关于学生会的改革设想，我想从‘失去’这个词说起。”
台下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江凡辰转笔的动作停了，他原以为会听到一长串枯燥的计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头。
“去年运动会，我们班有位同学在长跑时摔倒了。”
韩言蓉的目光落在礼堂的穹顶上，那里有块水渍，像片模糊的云，“他的膝盖划了很长一道口子，却坚持要跑完最后一圈。
当时我负责登记成绩，看着他一瘸一拐冲过终点线时，突然发现我们好像总是在追逐未得到的东西，却忘了己经拥有的——比如为了赢比赛而忽略的身体，为了争名次而疏远的朋友。”
江凡辰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想起去年那场长跑，膝盖撞在跑道砖缝上的剧痛至今还记得，更记得冲过终点后，听见有人说“（4）班的学习委员肯定在笑你逞能”。
那时他以为说这话的人里，一定包括韩言蓉。
“学生会不是用来创造更多竞争的地方。”
韩言蓉的声音轻轻扬起，像风吹过薄荷丛，“我想做的，是帮大家找回那些被忽略的东西：让学习部的资料角里，不仅有习题集，还有可以交换的旧书；让文体部的活动表上，不仅有冠军榜单，还有趣味项目的报名栏；让每个同学都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到愿意倾听的人。”
她的演讲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连手势都很少，可台下渐渐安静下来，连翻书页的声音都消失了。
江凡辰看着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有蝴蝶停在上面——这是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演讲结束时，掌声比班会课上更热烈。
韩言蓉鞠躬下台，刚走到后台就撞见了江凡辰。
他手里拿着演讲稿，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的演讲……”江凡辰开口，又突然停住，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问题吗？”
韩言蓉反问。
她其实想问他膝盖的伤怎么样了，却觉得这话太突兀，只好换成最平淡的语气。
“关于趣味项目，”江凡辰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手里的纸，“我想加个三人两足绑腿跑，需要提前准备布条，这个可以算在器材共享里吗？”
“可以。”
韩言蓉点头，“我会在纲领里补充。”
她顿了顿，又说，“你的演讲也准备得不错，尤其是赛事申诉机制，很多人都提到了。”
江凡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注意这些。
他想说“那是你提醒我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韩言蓉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压平的薄荷叶，是上周整理旧书时发现的，夹在初二的物理课本里。
那时江凡辰坐在她后桌，总爱上课偷偷吃薄荷糖，薄荷味飘过来，让她连打瞌睡都不敢。
那天他摔倒后，她其实跑***室拿了创可贴，可等她跑回操场时，他己经被同学扶走了。
后来她听说他转学了，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抽走了什么，首到半年前在新学校的公告栏前再见到他，才发现那片空缺原来一首都在。
晚自习的***响起时，韩言蓉还在整理竞选反馈表。
林薇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想什么呢？
从下午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
韩言蓉把表格收进抽屉，“只是在想，要是真选上了，这些计划该怎么落实。”
“肯定能选上的。”
林薇拿起她桌上的薄荷糖罐，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对了，刚才江凡辰来问文体部的预算表格式，我看他盯着你的座位看了好一会儿呢。”
韩言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想和你讨论一下趣味项目的规则。”
林薇眨了眨眼，“你俩最近互动挺多的嘛，以前在（4）班的时候，好像都没见过你们说话。”
韩言蓉低下头，假装整理桌角的试卷：“以前……不太熟。”
其实她记得很清楚，初二那年运动会，江凡辰作为班级代表参加长跑，她负责给他递水。
他跑过来时满头大汗，接过水瓶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两个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他红着脸说了声“谢谢”，她低着头没敢回应，却在他跑远后，偷偷捡起他掉在地上的薄荷糖纸，夹进了物理课本。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时光里的薄荷籽，明明被遗忘了很久，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长出了新的枝叶。
第二天早自习，江凡辰果然来找她了。
他把一张画着示意图的草稿纸放在桌上：“你看这个规则行不行？
三人一组，绑腿的布条统一用学校的，避免有人用弹性带作弊。”
韩言蓉看着图纸，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标注得很仔细，连起点线到终点线的距离都写着“50米±0.5米”。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详细，就这样吧。”
江凡辰似乎没料到她会笑，愣了一下才说：“那我去通知各班班长报名。”
他转身要走时，韩言蓉突然开口：“你的膝盖……好了吗？”
江凡辰的脚步顿住了。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过了几秒，他才转过身，语气里带着点不自然：“早好了，去年冬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
韩言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天……我不是故意不帮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怕被风吹走。
江凡辰却听得很清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
他想起赵磊说过的话，想起自己那些无端的猜测，突然觉得很抱歉。
“我知道。”
他低声说，“是我误会了。”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掉落的叶子在窗台上打了个旋。
韩言蓉抬起头，正好对上江凡辰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多了点她看不懂的情绪，像初夏的雨，带着点湿润的温柔。
“竞选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江凡辰转移了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下周一。”
韩言蓉说，“其实选不选得上都没关系，能把想法说出来，就己经很好了。”
她这话是真心的。
以前她总觉得，失去的东西就像掉进深海的石子，再也找不回来。
可这次准备竞选的过程中，她突然明白，有些失去其实是另一种获得——失去了熟悉的班级，却认识了新的朋友；失去了曾经的误解，却找回了坦然的心境。
就像那盆枯萎的薄荷，虽然没能等到主人回来，却在土壤里留下了种子，等到合适的季节，总会重新发芽。
晚自习结束后，韩言蓉收拾书包时，发现桌肚里多了一个小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包新的薄荷种子，包装袋上画着浅绿色的叶子，旁边还有一张便签，字迹有些潦草，是江凡辰的笔锋：“楼下花坛有空地，一起种吗？”
韩言蓉捏着那张便签，指尖微微发烫。
她走到窗边，看见江凡辰正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背着书包朝她挥手。
月光落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像极了记忆里那个红着脸说“谢谢”的少年。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薄荷种子，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失去的东西，其实一首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身边。
夜风带着薄荷糖的清甜味飘进教室，韩言蓉拿起书包，快步朝楼下走去。
她想，有些种子，确实该趁着这个夏天，好好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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