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记不清一岁的时候的事了，就姑且说一说我听说的当年的人或事。
我妈怀我那会儿，快西十了。
现在的人管这叫高龄产妇，挺吓人的词儿。
巧的是，我两个嫂子也差不多那时候怀上了。
她们可真享福。
每天不是炖鸡就是煮蛋，新衣服一件接一件地买，还隔三差五去医院照什么B超。
我妈呢？
挺着大肚子照样在河边洗衣服，在灶台前炒菜，汗水把额前的头发黏成一绺一绺的。
最绝的是我出生那天。
别人都往医院跑，我妈是在家里那张破木板床上自己把我生下来的。
听说她咬破了嘴唇，血混着汗滴在枕头上，愣是没喊一声。
接生婆赶到时，我己经在那儿了，像个皱巴巴的小老鼠。
所以我特别烦我那两个侄女。
明明比我大几个月，却活得比我像个人。
她们有整盒的彩色笔，有会眨眼的洋娃娃，过年总有新裙子穿。
而我呢？
穿的都是她们不要的旧衣服，宽宽大大的，像套了个麻袋。
有时候我看着她们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会冒出个恶毒的念头：要是当年我妈也像嫂子们那样被宠着，是不是我现在也能活得轻松点？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像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很快就熄灭了。
毕竟，我妈连生我都能一个人扛过来，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每次看到侄女们撒娇要抱抱时，我都会别过脸去。
不是讨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种我从未拥有过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听人说，我生下来第三天，我爸把洗三宴和他们的婚宴凑在一起办了。
想想那场面真够滑稽的——这边宾客还在喝酒庆祝他俩结婚，那边我就被抱出来，被人用筷子头蘸着酒往嘴唇上抹。
我爸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一截，走起路来身子一歪一歪的。
那天他抱着我，一瘸一拐地挨桌敬酒。
有人说他笑得满脸褶子，有人说他喝多了差点摔跤。
这些我都是听邻居嚼舌根听来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领着低保，一个月那点钱，买完米面油盐就剩不下几个子儿。
办酒的钱，听说还是找继父借的。
你想啊，一个瘸子，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女儿，在自己结婚的酒席上，向来宾炫耀他的"双喜临门"。
多可笑，又多可怜。
你说他这么做是因为疼我吗？
可能吧。
至少说明他当时没嫌我是个拖油瓶，还愿意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露脸。
但有时候我又想，说不定他只是图个省事，两个宴并作一次办，能少摆几桌酒席，少花几个钱——毕竟低保的钱，掰成八瓣花都不够。
我试图在脑子里拼凑那天的画面：红烛高烧，油烟缭绕，大人们吵吵嚷嚷地划拳。
瘸腿的爸爸，刚生完孩子的妈妈，还有那个被传来传去、哭个不停的我。
一切都乱糟糟的，像一出荒唐的闹剧。
他应该是疼过我的吧，在某个瞬间。
比如他把我举过头顶的时候，瘸着腿在原地转圈；比如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指碰我脸，指甲缝里还有干活留下的泥。
可这些画面太模糊了，模糊得像我对着雾气哈气，很快就散了。
也许他确实疼过我，只是那份疼爱太浅了，浅得像低保折上那串数字，经不起后来生活的折腾。
就像那年洗三宴上的酒香，早就散在风里，连一点味道都没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