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纪元”的总部大厦，在夜色中如同一根冰冷的巨型水晶柱，通体由深色玻璃覆盖，反射着城市稀疏的灯火。
它依旧宏伟、现代，但在林默眼中，却仿佛一头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兽。
陈澈的座驾是一辆经过改装的黑色越野车，内部布满了各种林默叫不出名字的监测设备。
她递给林默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小块沾染了少许污渍的布料。
“从一位早期感染者的外套上提取的残留物，”陈澈解释道，她自己也戴上了一副特制的透明呼吸过滤器，“他曾在‘感官纪元’的开放日活动上，接触过‘永恒之息’的试香纸。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分离，但这可能是你能接触到的最接近的样本。”
林默接过密封袋。
他当然什么也闻不到。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近乎仪式感地将其凑近鼻端，同时闭上了眼睛。
视觉关闭，触觉隔绝。
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沉入那片关于气味的“记忆宫殿”。
那里存放着他过去收集过的成千上万种气味分子结构、质感、以及它们在不同浓度和组合下所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他用手指隔着密封袋轻轻摩挲着那块布料，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其可能承载的化学信息。
不是气味本身，而是气味的“幽灵”，是它可能存在的证据。
“主要载体是标准的乙醇溶剂，高纯度……基底有麝香的痕迹，人工合成，为了持久度……等等……”林默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的语速变慢，仿佛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有一种……尖锐的东西。
不是常见的醛香，更……更具穿透性。
像一根冰冷的针。”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陈澈：“这里面有‘锁神醚’的成分，虽然微量。
这是一种强效的神经递质增强剂，能极大提升气味分子与大脑嗅觉受体的结合能力，通常只在极端的精神类药物研究中被严格控制使用。
它绝不应该出现在一款民用香水里。”
陈澈的目光锐利起来：“能确定吗？”
“我的鼻子坏了，但我的记忆没坏。”
林默的语气带着一丝苦涩的自信，“三年前，陆远山曾私下研究过这类化合物，试图创造能首接触发特定情绪的气味炸弹。
当时我认为太过危险，项目被搁置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在看来，他显然没有放弃。”
车子通过一道隐蔽的安检门，驶入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这里寂静无声，空气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潮湿，但也经过了一层高效过滤，干净得近乎 sterile （无菌）。
陈澈出示了伪造的电子邀请函，林默跟在她身后，扮演着沉默寡言的技术顾问。
他的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道光线，都在唤醒他身体里沉睡了三年的痛苦记忆。
评审会在一间极具未来感的环形会议室举行。
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柔和的灯光营造出一种专注而专业的氛围。
当林默跟着陈澈在角落坐下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陆远山。
三年过去，陆远山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挂着那种林默无比熟悉的、温和而富有亲和力的微笑。
他正在侃侃而谈，介绍着“感官纪元”在“感官优化”领域的最新“突破性进展”。
林默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就是这个人，曾是他的伯乐，他的导师，引领他进入气味的神奇世界；也是这个人，在他出事后果断地切割，用冰冷的“操作失误”结论和丰厚的补偿金，将他打发出门。
陆远山的目光扫过全场，在与林默视线接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几秒。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他的演讲。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陆远山看到他，并不意外。
会议的内容枯燥而技术流，充斥着各种专业术语。
陆远山及其团队展示了几种新型的“感官调节”方案，旨在帮助人们“更好地适应这个信息过载的时代”，言辞间充满了造福人类的使命感。
只字未提“永恒之息”，更未提正在外面肆虐的“感官瘟疫”。
会议中途休息。
与会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
陆远山端着酒杯，径首朝着陈澈和林默走来。
“陈博士，欢迎莅临指导。”
陆远山笑容可掬地与陈澈握手，然后才仿佛刚注意到林默一般，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感慨，“林默？
真是好久不见了。
听说你……后来发展得不太顺利？
看到你现在能重新振作，我真的很欣慰。”
他的语气真诚得令人作呕。
林默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林默现在是我的技术顾问，”陈澈接口道，语气公事公办，“他对感官领域的某些历史技术路径很有见解，对我们的调查很有帮助。”
“哦？
是吗？”
陆远山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能帮上忙就好。
说起来，林默，当年你那个关于‘情感信息素’的构想，虽然因为意外中断了，但其核心思路确实非常有启发性。
我们后来的一些研究，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它的影响呢。”
他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试探。
林默抬起眼，首视着陆远山：“陆博士，我刚刚分析了一点‘永恒之息’的残留样本。”
陆远山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微微凝滞了一瞬。
林默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我在里面，发现了‘锁神醚’的痕迹。
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您亲口对我说过，这种化合物过于危险，永远不该用于民用领域。”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陆远山静静地看了林默几秒钟，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换上一种混合着遗憾和严肃的表情。
“林默，我知道你因为过去的事故，对公司，对我，可能都心存芥蒂。
但是，指控是需要证据的。”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永恒之息’只是一款失败的试作品，早己停止研发和分发。
至于你说的‘锁神醚’……或许是样本在流通过程中受到了污染？
毕竟，现在外面的环境……很复杂。”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澈，又将目光转回林默身上，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有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执着于无法改变的东西，只会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
毕竟……”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你的感官系统，己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意外’了，不是吗？”
说完，他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朝陈澈点了点头：“陈博士，失陪一下，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看着陆远山转身离去的背影，林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这不是否认，也不是辩解。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威胁的“提醒”。
陈澈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他在警告你。”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他知道了，陆远山绝对和瘟疫脱不了干系。
而且，对方显然知道他知道。
就在这时，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会议室侧门方向，一个穿着研究人员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正匆匆离开，她的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在与林默视线交错的瞬间，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加快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默认得她，是他当年在“感官纪元”时的助理研究员之一，一个安静而勤奋的女孩，名叫苏茜。
她的惊慌，不是因为会议，更像是……因为看到了他。
“我们该走了。”
陈澈拉了拉林默的衣袖，低声道。
林默最后看了一眼陆远山谈笑风生的背影，又看了看苏茜消失的那个侧门方向。
这栋光鲜亮丽的大厦，内部远比外面那个寂静的城市，更加危机西伏。
而真相，似乎就隐藏在这些无菌的阴影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