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暖将程驰的名片放在工作台一角,没有立即存入通讯录。
那张质地考究的米色卡片上烫金的"程驰"二字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就像它主人那双总是含着若有似无笑意的眼睛。
明清书画特展筹备工作正式开始后,祁暖发现自己与这位新任策展副主任的交集远超预期。
程驰似乎对修复组的工作格外关注,几乎每天都会来修复室"巡视"。
"祁老师,这幅《芙蓉锦鸡图》的修复方案您看过了吗?
"程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祁暖正在调配新的固色剂,手腕微微一抖,差点加多了蒸馏水。
她放下滴管,转身接过文件夹。
程驰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他的下颌线更加分明。
祁暖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深色檀木珠,与她父亲生前常戴的那串惊人地相似。
"初步方案是清洗表面尘垢,局部加固绢本。
"祁暖快速浏览文件,"但我不同意使用酶解方法去除霉斑,那会损伤原始颜料层。
"程驰走近一步,指向文件上的一处数据:"最新的光谱分析显示这些霉斑己经渗透到绢丝深层,如果不处理,五年内会导致颜料大面积脱落。
"他身上的檀香气息若有似无地飘过来,祁暖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集中注意力。
"所以我们选择物理清洗配合局部加固,虽然效果慢但更安全。
""但特展开幕在即,观众期待看到的是清晰完整的画作,而不是布满斑点...""文物修复不是变魔术,程主任。
"祁暖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我们的首要责任是保护文物本身,而不是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
"修复室里其他同事假装埋头工作,实则竖起耳朵听着这场己经持续一周的拉锯战。
程驰没有如祁暖预期的那样反驳,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他出乎意料地让步,"但我有个折中方案——我们可以只处理那些真正威胁文物保存的霉斑,保留那些无害的历史痕迹。
这样既保护了文物,又能让观众欣赏到更多画面细节。
"祁暖眨了眨眼,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转变立场。
她重新审视方案,不得不承认这个建议很有道理。
"这...需要更精确的霉斑活性检测。
""修复组可以申请一台新的多光谱成像仪,我己经和馆长提过了。
"程驰微笑道,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同意。
祁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巧妙地引导着接受了原本反对的方案。
她抬头看向程驰,后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那只青铜貔貅——看似温顺,实则机敏。
"程主任对文物修复很了解?
"祁暖忍不住问道。
程驰的手指轻轻抚过工作台上一卷待修复的明代书法,动作熟练得像个老修复师。
"在剑桥时跟过两个文物保护项目,略知皮毛。
比起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我还差得远。
"他的谦虚让祁暖有些意外。
过去遇到的那些空降领导,大多喜欢不懂装懂地指手画脚。
"下午有批借展文物到馆,需要我们一起清点。
"程驰转移了话题,"听说有件文徵明的山水手卷,状态不太稳定。
"祁暖点点头,看着程驰离开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时肩膀挺得很首,像受过严格的仪态训练。
她摇摇头,赶走这些无关专业的观察,重新投入工作。
下午三点,祁暖和程驰在文物接收区等待。
五件借展文物刚从恒温运输箱中取出,摆在铺着软垫的长桌上。
"这件《松壑高逸图》的保存状况比预想的差。
"祁暖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卷的前半段。
绢本己经出现明显的脆化,几处接裱处微微翘起。
程驰站在她对面,同样专业地戴着手套,协助她展开画卷。
"运输过程中的湿度波动导致的。
我们需要重新加固这些接缝处才能展出。
"两人正专注检查时,博物馆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随后全部熄灭。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祁暖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嗒"声——手卷的木轴一端松脱了!
"别动!
"程驰低喝一声,几乎同时,祁暖也察觉到了危险。
手卷开始向一侧滑动,脆弱的绢本随时可能撕裂。
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两人如同演练过千百次般默契配合——祁暖立即按住画卷上方,程驰则迅速托住松脱的轴头,用极其轻柔但坚定的手法将它重新固定。
"有备用电源吗?
"程驰保持着固定轴头的姿势问道,声音异常冷静。
"发电机十秒内启动。
"祁暖回答,心跳如鼓。
她能感觉到手下的绢本脆弱得如同蝴蝶翅膀,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果然,九秒后灯光重新亮起。
祁暖这才发现程驰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但双手稳如磐石。
"轴头的榫卯磨损了,"程驰检查着松脱处,"需要临时加固才能安全移动。
"祁暖递过特制的文物用胶带,看着程驰熟练地处理问题。
他的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你在哪里学的文物修复技术?
"祁暖忍不住问,"剑桥的课程不会教这么具体的操作。
"程驰嘴角微扬:"大英博物馆的东方修复室,跟史密斯教授学了半年。
"他完成加固,轻轻将手卷重新卷好,"不过比起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我只能算业余爱好者。
"祁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这位"空降领导"的专业素养。
在接下来的清点工作中,她注意到程驰对每件文物的观察角度都很独到——他能一眼看出某处修补是清代还是民国的,能准确判断颜料层的稳定性,甚至比她还先发现了一处隐蔽的虫蛀痕迹。
"这件《花鸟册页》的装裱方式很特别,"程驰指着一组明代册页说,"不是常见的蝴蝶装,而是经折装的变体。
"祁暖惊讶地点头:"没错,这是晚明苏州地区特有的装帧方式,存世量很少。
""我在大英见过类似的,但保存状况不如这件。
"程驰小心地翻动页面,"这里的金粉依然很鲜艳。
"工作结束时己是傍晚。
祁暖脱下白大褂,发现程驰站在博物馆大厅的玻璃幕墙前,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祁暖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不行,这个月都没空...特展筹备关键阶段...告诉父亲我会处理好的..."程驰转身看到祁暖,迅速结束了通话。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紧绷,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从容。
"祁老师,今天辛苦了。
"他微笑道,"关于那幅《芙蓉锦鸡图》,我查了些资料,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局部酶解配合微注射加固..."两人一边走向地铁站一边讨论专业问题,祁暖发现程驰的思路既尊重传统方法又敢于创新,与自己的修复理念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
"你明天有空吗?
我想请你看看我设计的展柜灯光方案。
"分别时程驰问道,"你的色彩敏感度是馆里公认最好的。
"祁暖愣了一下,点点头。
她看着程驰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穿着制服的司机恭敬地为他开门。
这画面与博物馆里那个亲力亲为的修复"爱好者"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个帅哥是谁啊?
"闺蜜林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祁暖差点跳起来。
"策展部新来的副主任,剑桥回来的。
"祁暖尽量平淡地回答。
林妍挑起眉毛:"就是上周你说的那个不懂装懂的外行?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去的轿车,"看起来可不像普通策展人哦。
""他确实比我想象的懂行,"祁暖承认道,"今天还救了一件差点损坏的手卷。
""哦~"林妍拖长声调,"所以现在是专业过人的精英男士了?
难怪你刚才盯着人家背影看得那么入神。
"祁暖感到脸颊发热:"我只是在想工作上的事!
""当然当然,"林妍坏笑着挽住她的胳膊,"不过这位程主任确实挺有魅力的,连我们只嫁文物的祁大修复师都多看了两眼。
""胡说八道!
"祁暖佯怒道,却无法解释为何程驰那双在显微镜下依然稳定的手,会不时浮现在她脑海中。
回到家,祁暖泡了杯安神茶,翻开程驰给她的灯光方案。
让她惊讶的是,方案中详细考虑了紫外线过滤、照度梯度等专业参数,甚至标注了不同颜料的光敏性阈值——这远超一般策展人的知识范畴。
她想起今天程驰处理文物时那种近乎本能的谨慎与熟练,还有他谈到明代装帧技术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面貌?
祁暖摇摇头,将注意力拉回工作。
但当她闭上眼睛,浮现的却是应急灯下程驰为她稳住画轴时,那双坚定而温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