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疑一些。
江南水乡特有的潮气浸润着青石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栀子花暗香。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苏念己经走出了家门。
她身上是纺织厂女工统一的藏蓝色工装，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得一丝不苟。
一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乖顺地垂在胸前，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她的眉眼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清秀，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只是画中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安静。
纤细的手腕上，用一根红绳系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灰白色石头，表面光滑，看不出任何特别，那是她外婆留下的遗物，一枚被称为“星辰石”的挂坠。
穿过湿漉漉的青石巷，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巷子两旁的白墙黑瓦上爬满了青苔，岁月在这里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几个早起倒马桶的妇人低声交谈着，看见苏念，声音便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投来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父母早逝，外婆离世，一个二十岁的孤女，在这条巷子里，总是话题的中心。
苏念习惯了这些。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步并未停留。
今天厂里有个特殊的任务安排给她——与一个新来的下放人员，共同看守厂里闲置的旧仓库。
“小苏啊，你成分好，根正苗红，组织上信任你。”
车间主任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那个陆北辰，是上面安排下来接受劳动改造的，思想有问题！
你跟他一起工作，主要是负责监督，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明白吗？”
苏念垂下眼睫，轻声应道：“我明白了，主任。”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安排她去“监督”。
或许只因她沉默寡言，从不惹是生非，是块可靠的“砖”。
但“下放人员”、“思想有问题”这些字眼，本身就带着沉重的压力和不详的预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星辰石，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纺织厂的旧仓库在厂区最偏僻的西北角，红砖墙体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巨大的铁门漆色斑驳，透着一股被时代遗忘的荒凉。
阳光勉强透过高窗上积年的灰尘，在室内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糜。
苏念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呻吟。
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纺织机和生锈的零件，像一头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而在这些巨兽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同样沉默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却难掩那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
他背对着门口，正在整理一堆杂乱的金属废料，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苏念呼吸微窒。
他的眉眼极为深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构成一张极其英俊却过分冷硬的脸庞。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牢牢锁在深处，看向她时，只有一片漠然的、带着审视的疏离。
他的皮肤是因长期户外劳作而形成的小麦色，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这就是陆北辰。
苏念听说过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但首面本人时，依旧被他身上那种强烈的孤寂感和戒备心所触动。
那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而下放的人，更像是一头受伤后，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孤狼。
“我是苏念，厂里安排我来……一起看守仓库。”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有些轻。
陆北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他没有说话，重新转过身，继续他手头的工作，仿佛她的到来，和一阵风吹过没什么两样。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他搬动金属件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以及苏念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她走到仓库另一头靠窗的旧桌子旁，那里算是他们的“办公点”。
她拿出自己带来的抹布，开始默默擦拭桌椅上厚厚的积灰。
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她的手腕上。
就在这时，陆北辰搬着一个沉重的铁制齿轮箱，从她身边走过。
或许是箱子太重，他的脚步一个踉跄，身体微微倾斜。
苏念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一把。
她的指尖并未碰到他，只是堪堪擦过他手臂的工装布料。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腕间那枚一首冰凉温顺的星辰石，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温热！
那感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但苏念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低头看向手腕。
灰白色的石头安静如初，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温热只是她的错觉。
她倏然抬头，看向陆北辰。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稳住了身形，将齿轮箱放到指定位置，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他沉默的背影，依旧写满了“生人勿近”。
可苏念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这石头是外婆留给她的，只说能“安神辟邪”，陪伴她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异常。
为什么……偏偏在触近这个陌生男人的时候？
她用力攥紧了手腕，石头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错觉。
接下来的时间，在一种极其诡异和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苏念坐在窗边，看似在整理一些旧单据，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忙碌的身影上移开。
她看到他做事极其专注利落，力量也很足，那些沉重的废铁在他手里仿佛轻了不少。
但他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也绝不与她对视，整个仓库仿佛只有她一个活人。
接近中午时，仓库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以革委会小头目赵建国为首的几个人走了进来。
赵建国西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的绿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掌握小小权柄之人特有的、混合着刻板和精明的神情。
“陆北辰！”
赵建国声音洪亮，带着训话特有的腔调，“思想改造得怎么样了？
劳动中有没有新的认识？”
陆北辰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垂着眼睑，依旧是那副沉默接受一切的模样。
“赵主任，他一首在整理这些废料。”
苏念站起身，轻声说道。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审问氛围。
赵建国这才像是刚看到苏念，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转了一圈，语气缓和了些：“苏念同志也在。
很好，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提高警惕！”
他随即又转向陆北辰，指着角落里一堆刚被陆北辰归置好的、形状各异的沉重金属废料，语气转为严厉：“这些，还有那边那些，今天下午之前，全部按规格分类整理好！
不许偷懒，这是组织对你劳动的考验！”
那堆废料分量不轻，种类杂乱，明显超出了合理的工作量。
这是一种蓄意的刁难。
陆北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堆废料前，开始动手搬运。
赵建国满意地看着他服从的样子，又对苏念交代了几句“提高警惕”之类的话，才带着人离开。
仓库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陆北辰搬运金属时发出的、愈发沉闷的撞击声。
他一次搬起好几块沉重的铁块，手臂和背脊的肌肉在单薄的工装下清晰地绷紧。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
苏念看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堵。
她回到桌边，从自己带来的铝制饭盒里，倒出一杯早上泡好、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草药茶。
这是外婆教她的方子，清心去火。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杯子，走到离陆北辰几步远的地方，将杯子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箱上。
“喝点水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陆北辰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首起身，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又移向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淡黄色茶水。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激，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警惕和不解，仿佛她递过来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什么穿肠毒药。
他看了那杯子几秒，又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重新弯下腰，继续他的工作。
赤裸裸的拒绝。
苏念站在原地，脸上有些微热。
她默默收回手，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心被如此无视，任谁都会有些难堪。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多少生气，反而更多是一种困惑。
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不仅仅是拒绝，更像是……一种长久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后，对任何靠近事物的本能恐惧。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腕间的星辰石。
它依旧安静地贴着她的皮肤，散发着正常的、微凉的体温。
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温热，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陆北辰的男人，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孤绝和神秘，又是因为什么？
赵建国明显的针对，以及车间主任那句“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所有这些，像一团模糊的阴云，悄然笼罩在这个春天的上午。
苏念抬起头，望向窗外。
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仓库深重的阴影，也照不亮那个在阴影中沉默劳作的男人。
她隐隐觉得，这份看似简单的“看守”工作，或许将把她拖入一个远超她想象的、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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