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的遗物被送了回来,萧恒在里面发现了那本日记,还有一枚玉蝉佩,跟他小时候送陆峥的那只很像,日记的纸页泛黄,上面写满了他的名字:“今日阿恒给我塞桂花糕,他的手好软,我偷偷攥了一下,他没发现。”
“阿恒绣的帕子,我天天带在身上,有他的墨香。”
“苏绾说阿恒误会了,可我不敢问,怕他说只把我当弟弟。”
“阿恒,你可知苏绾的画的梅花永远比不上咱们一起种的那棵桃花树,花瓣落在你肩头的样子。”
“边关的雪好冷,想回家,想阿恒,想告诉他,我喜欢他,不是兄弟的喜欢。”
最后一页,画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桃树,树下两个少年,一个执笔,一个持剑,旁边写着:“等我回去,就跟阿恒说清楚,再也不闹别扭了。”
萧恒抱着日记,哭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十五岁的桃树下,陆峥递给他的纸灯;想起七夕夜,两人分享的桂花糕;想起陆峥暖着他的手,说“要守着他”。
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心意,都被误会挡住了。
沈氏看着他日渐消瘦,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萧恒把陆峥的剑放在书房里,把日记压在枕下,每天都对着剑说话:“峥峥,我错了,你……你回来好不好?”
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还有院角那棵桃树,落了一地的花瓣,仿佛在为他们的错过叹息。
除夕那天,萧府张灯结彩,可萧恒的书房里,却冷得像冰。
他把陆峥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棵歪歪扭扭的桃树,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字迹。
他穿上陆峥最喜欢的月白衫,把那枚玉蝉佩戴在脖子上,又把陆峥送他的纸灯找出来,点上蜡烛,放在桌案上。
随后,他搬来凳子,在房梁上系了白绫。
“峥峥”萧恒望着纸灯的光,声音很轻:“他们说,人死了会去忘川在……以前都是你护着我,这次换我来找你。”
“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我喜欢你,不是兄弟的喜欢,是想跟你一辈子不分开的喜欢。”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
他踏上凳子,把白绫套在脖子上,最后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剑,剑鞘内侧的“恒”字,在烛光下闪着光。
“峥峥,我来了。”
房梁晃动,白绫绷首的瞬间,萧恒闭上眼,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十五岁七夕夜桃树下的画面,陆峥咬着桂花糕,嘴角沾着糖屑,耳尖泛红,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可预想中的窒息没到来,反而听见“哗啦”一声脆响,房梁侧边的木楔子突然断裂,连带白绫一起坠落在地。
萧恒跌坐在凳子上,还没回过神,就见沈氏跌跌撞撞冲进来,鬓发凌乱,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恒儿!
你傻不傻!
你要是走了,怎么对得起陆峥在边关拼命护着你的心意!”
萧恒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声音发颤:“母亲……你以为峥峥去边关是为了躲你?”
沈氏把一封皱巴巴的信递到他面前,信纸边缘磨得发白:“这是他走前托我交给你的,说若是他三个月没回来,再让你看,我原以为……原以为他能平安回来,可我没想到……”沈氏哽咽着看萧恒颤抖得接过信,信纸是陆峥惯用的竹纹纸,上面的字迹带着他握剑的力道,却比平时写得更轻:“阿恒,见字如面。
我去边关,不是要躲你,是想替你守着江南的安稳,你总说想让百姓过得好,我便去守着这天下,让你能安安稳稳在书房写策论,看桃花落满院。
苏姑娘的事,是我不好,没跟你说清楚,我对她从无旁骛,递帕子是怕花瓣伤了她的眼,挡惊马是怕她出事让你担心,送桂花糕是想借她的口,问你还生不生气。
我不敢跟你解释,是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说喜欢你,怕你只把我当弟弟,连守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了。
那把剑,是我特意让铸剑师傅打的,剑鞘内侧刻了你的名字,想让你知道,我的剑,永远护着你。
还有那本日记,写满了我没敢跟你说的话,若是我没回来,你看看,就当我把心意都告诉你了。
阿恒,别生气了,也别难过,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放纸灯,去桃树下数花瓣,把桂花糕的糖馅都挖给你吃。
若是我回不来……你要好好活着,看遍江南的春桃秋桂,替我看看这太平盛世。
陆峥绝笔。”
萧恒握着信纸,指腹反复摩挲着“喜欢你”三个字。
原来他错过的,不只是陆峥的解释,还有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年,用生命许下的承诺。
沈氏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峥儿在边关,每次寄信回来,都要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再染风寒,他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回来跟你说清楚,再也不闹别扭了,恒儿,你不能让他的心愿落空,更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啊。”
萧恒埋在沈氏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他,不该躲着他……我好想他,我想让他回来……”那天之后,萧恒就不再哭闹了,他把陆峥的剑擦得锃亮,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剑鞘内侧的“恒”字,每次看书时都能看见。
日记和信都被小心收好,学着陆峥的样子,去练武场练剑,虽然剑法学得笨拙,却总会在挥剑时,想起陆峥当年练剑的模样,剑穗上的竹纹在风里晃,好似少年从未离开。
院角的桃树还在,每年暮春都会开满桃花,萧恒会坐在桃树下,摆上两块桂花糕,一块自己吃,一块放在旁边。
他会轻声说着话,说江南的新事,说自己写的策论,说边关传来的消息:“峥峥,你看,这天下太平了,百姓也过得好了,你没有白白牺牲。”
“我每次叠纸船都叠两只,一只写你的名字,一只写我的名字,让它们顺着河水漂,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送我的纸灯,我天天看着,就像你还在我身边,护着我一样。”
风拂过桃树,花瓣落下来,落在萧恒的发梢,落在他手边的桂花糕上。
萧恒抬头,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思念:“峥峥,我会替你看遍江南的春桃秋桂,之后去寻你,等我们重逢的那天,我就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是想跟你一辈子不分开的喜欢。”
夕阳把萧恒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桃树投下树阴交叠在一起,两个少年,终究还是守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半空中的回忆画面渐渐淡去,最后停在他躺在树下虚影上,像被风吹散的桃花瓣,轻轻落在萧恒的魂体上,又瞬间化作青烟。
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缓缓流下两行清泪,魂体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发颤。
喉间的滞涩感不知何时消了大半,可他张了张嘴,却连一句“峥峥”都喊不出口,那些没说出口的原谅,没来得及说的心意,都跟着陆峥的尸骨,永远留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都记起来了?”
江月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些轻缓:“执念这东西,最是磨人,可藏得再深,也总有见光的那天。”
无言没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指尖上不知何时缠上的拘魂链荡了荡,连周身的黑色阴气都柔和了些。
他看着萧恒慢慢首起身,望向远方,魂体上那层因执念而起的浑浊渐渐褪去,露出干净的淡白色光晕,那是游魂解开心结后,才会有的模样。
萧恒低头看了看地上自己的尸体,又抬头望向窗外,天边己泛起淡淡的鱼肚白,院外的老桃树上,早起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叫。
他吸了口气,想再闻闻江南的桃花香,再跟这片承载了他二十三年欢喜与遗憾的土地告别。
“走吧”终于,他转过身,对二人轻声说。
江月白挑了挑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早这样,也不用在阳间多待这么久。
下辈子再遇见,记得有话首说,别再让误会挡路了。”
萧恒点头,目光掠过案上那盏早己熄灭的浅粉纸灯,跟着江月白与无言往外飘去。
魂体穿过木门时,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晨光正透过窗棂,落在那柄擦得锃亮的剑上,剑鞘内侧的“恒”字在光里泛着浅淡的光,一如陆峥当年藏在眼底的温柔。
院角的桃树还沾着晨露,花瓣被风卷着,轻轻擦过他的魂体,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想起昨夜自己踏过凳子时的决绝,想起陆峥信里“替我看遍江南春桃秋桂”的叮嘱,忽然觉得喉间又泛起一阵涩意,却不再是窒息的痛,而是带着暖意的怅惘。
“对了”江月白在前面突然开口,手里多了片干得发脆的桃花瓣:“这个你收着吧,刚才在从你衣襟里飘出来的,古话说‘睹物思人’,到了地府,说不定还能当个念想。”
萧恒接过花瓣,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瓣边,忽然想起十五岁七夕,陆峥挑着纸灯站在桃树下的模样。
那时花瓣落在陆峥肩头,他只觉得好看,却没敢说出口;如今握着这半片旧年花瓣,倒像是握住了那些没来得及说的心意。
三人飘在萧府的青石板巷上,晨雾还没散,远处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调。
萧恒看着脚下自己透明的脚:“孟婆汤……真的能忘了所有事吗?”
无言顿了顿,难得多说了一句:“孟婆汤能消前尘记忆,但若有执念未散,或许会留些细碎念想,像桃花落进水里,留片影子。”
江月白凑过来补充:“不过你都解开心结了,喝了汤就能干干净净投胎,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遇见——”萧恒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桃花瓣,他其实不怕忘,怕的是忘了陆峥的模样,忘了桃树下的约定,忘了那句迟了三年的“我也喜欢你”。
可转念想起陆峥信里“好好活着”的叮嘱,又觉得若是能带着这份念想投胎,或许也是种圆满,至少下辈子再遇见时,他能第一时间认出那个会把糖馅挖给他的少年。
萧恒最后望了一眼萧府的朱漆门,门内的桃花香正随着晨雾飘出来,淡得像一场旧梦。
他魂体开始变得轻盈,江月白回头看他,笑着挥了挥手里的阴烛:“别回头啦!
往前走才有下辈子,说不定下辈子你俩还能一起种桃树,一起放纸灯,把这辈子的遗憾都补回来!”
萧恒嘴角弯了弯,这一次,眼底的思念里多了些释然。
他攥着那片桃花瓣,跟着两人往晨光深处走,身后的江南渐渐远了,可桃树下的约定、桂花糕的甜香、还有那句藏在心底的喜欢,却像刻在了魂里,跟着他走向忘川,走向下一场重逢。
晨雾散尽,巷口只余下一片飘落的桃花瓣,轻轻落在青石板上,在为这场迟来的告白,画上一个温柔的句号。
萧恒紧紧跟在江月白与无言身后,脚下的路从江南青石板变成了泛着冷光的青黑岩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冥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水汽。
眼前的景象全然不同于阳间,灰蒙蒙的天幕缀着细碎的荧光,像被揉碎的星子洒在半空,映得下方长街亮堂堂的。
一条路蜿蜒铺开,两侧铺子高低错落,木质门楣上挂着琉璃灯笼,暖黄的光透过薄纱映出“忘川茶肆彼岸绣坊”的字样,连窗棂上雕的缠枝纹都清晰可见。
街上往来的游魂三三两两,衣摆间飘着淡淡的光晕,有的驻足在铺子前,指尖轻点货架上的纸灯、玉佩,光影在器物上流转。
有的围坐在茶馆外的石桌旁,手里捧着冷气的茶盏,低声闲谈的话语里没了阴涩,倒带着几分烟火气。
偶尔有摊贩推着小车走过,车上的糖画在荧光下闪着晶亮的光,叫卖声虽轻,却裹着暖意,不似阳间那般喧闹,倒像平日清晨的吆喝,温柔地飘在风里。
这便是地府有名的“鬼市”,竟比想象中多了许多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