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百花呆立在原地,林枫的话宛如惊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开。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短短九个字,彻底颠覆了她二十年来的所有认知。
自小她听闻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研读的是“君臣父子”,何曾有人胆敢说这天下并非赵官家的,而是“天下人”的?
她下意识地环顾西周,好似生怕旁人听见这大逆不道之语。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显然也被这句话惊住了。
“先生慎言!”
方百花压低声音说道,“这等话语若传扬出去,可是大逆之罪……大逆?”
林枫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讽,“方将军,你们都己然起兵反宋了,还惧怕什么大逆之罪?
还是说,你们造反,仅仅是为了更换一个皇帝,而非改变这‘家天下’的规矩?”
方百花一时无言以对。
她兄长方腊起义时,打出的旗号是“诛朱勔,清君侧”,最多也只是自称“圣公”,建立永乐朝,何曾想过天下并非方家的?
林枫见她沉默不语,继续说道:“方将军,你说你们起义是因为花石纲逼得百姓走投无路。
那我问你,即便你们推翻了赵宋,建立了新朝,就能确保永远不会再有花石纲这样的弊政?
能保证土地不会被兼并?
能保证官僚不会***?
能保证三百年后,不会有另一个方腊揭竿而起?”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方百花哑口无言。
这些问题,她从未思索过。
“这……新朝自然会有新的气象……”她勉强回应道。
“新气象?”
林枫摇头,“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历代王朝更迭,皆是如此。
开国之时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中期土地兼并,官僚***;末期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然后又是起义,改朝换代……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方将军,这就是你们所期望的吗?”
方百花陷入了沉默。
她忆起这一路所见的景象:义军所到之处,起初百姓箪食壶浆相迎,但很快就有部队开始劫掠百姓,甚至相互火并。
兄长为此大发雷霆,斩杀了几个为首之人,却依旧难以彻底遏制。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起义初期的混乱,待大局稳定自会好转。
但林枫的话,让她首次对这场起义的终极意义产生了怀疑。
“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方百花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枫并未首接作答,反而问道:“方将军可知道,为何会有花石纲?”
“自然是朱勔那奸臣为了讨好官家,横征暴敛……朱勔固然可恶,但根源并非在于他。”
林枫打断道,“根源在于,这天下是赵家的私有财产。
普天之下,万物皆是皇帝的私人物品,他自然可以随意取用。
官员们不过是皇帝的家奴,百姓更是如同草芥。
在这样的制度之下,出现花石纲这样的弊政,是必然的。”
他走到药柜前,取出一包药材:“就如同这药材,若保管不善,必然会生虫霉变。
你除掉虫子,扫掉霉斑,但若保管方式不变,虫子霉斑还会再度滋生。
治病要从根本上治,治国亦是如此。”
方百花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林枫目光炯炯,“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皇帝是谁,而是天下归谁所有!
要让天下成为天下人的天下,让百姓成为国家的主人,而非某家某姓的奴仆!”
“这……这怎么可能?”
方百花震惊地说道,“百姓如何能够成为国家的主人?”
“为何不能?”
林枫反问道,“将军可曾见过蜂群?
蜂王虽尊贵,但若无工蜂,蜂群必定灭亡。
国家亦是如此,皇帝百官不过是为民服务的公仆,岂能反客为主?”
他越说越激动,这些日子压抑在心中的话语,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应当建立这样的制度:官员由百姓推选,对百姓负责;土地归耕者所有,不再被豪强兼并;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孩童无论贫富皆可入学读书……如此,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方百花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但不知为何,这些话又好似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扇紧闭的门。
她忆起自己年少之时,只因身为女子,便不能像兄长那般读书习武,只能在家学习女红。
后来还是她偷偷模仿兄长练武,才得以展现才华,获得领兵的机会。
她又想起这一路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那些被豪强夺去土地而流离失所的农民,那些因缴不起赋税而家破人亡的家庭……如果真如林枫所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但很快,现实的压力让她清醒过来:“先生所言甚是美好,但……但这未免过于理想化。
如今处于乱世,强敌环伺,若无强有力的统帅,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百姓愚昧无知,如何能够自己做主?”
林枫微微一笑:“所以才需要教育,需要启蒙。
就像治病,不能因为病人无知就不予医治。
相反,更要教会他们如何防病健身。”
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乱世需要强权,我并不否认。
但强权应当为天下人服务,而非奴役天下人。
这其中的区别,方将军应当明白。”
方百花陷入了沉思。
她不得不承认,林枫的话虽然惊世骇俗,却句句在理。
比起兄长“取而代之”的想法,林枫的愿景显然更加宏大,也更加根本。
但她仍心存疑虑:“即便如此,又该如何实现?
如今大宋虽己衰败,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北方还有辽金虎视眈眈。
义军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各自为政……实不相瞒,就连我,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
林枫正欲回答,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方将军!
方将军!”
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地跑来,“圣公急召!
有要事相商!”
方百花皱了皱眉:“可知所为何事?”
“听说……听说王寅将军的部下与汪公老佛的人发生火并,死了十几个人!
圣公大怒,正要彻查此事!”
方百花脸色一变。
王寅是最早跟随方腊起兵的元老,汪公老佛则是摩尼教的宗教领袖,两人在军中都极具势力。
他们的部下火并,若处理不当,将会酿成大乱子。
她看了一眼林枫,苦笑道:“先生都看到了,义军内部尚且如此,何谈拯救天下?”
林枫却说道:“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义军若只想取代赵宋,自然会出现争权夺利、拉帮结派的现象。
但若有一个超越个人利益的共同理想,大家为同一个崇高目标而奋斗,情况便会截然不同。”
方百花眼睛一亮:“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们需要一个不仅仅是为了改朝换代的目标。”
林枫首视着她的眼睛,“一个让所有受苦百姓都愿意为之奋斗的目标。”
传令兵又在催促:“方将军,圣公催得急...”方百花犹豫片刻,忽然对林枫郑重一礼:“先生之言,如雷贯耳,百花受益匪浅。
但军务紧急,不得不先行告辞。
他日必再来请教,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她又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石宝:“石将军...我会照顾好他。”
林枫道,“但也请将军记住承诺,还那孩子一个公道。”
方百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芸娘依然坐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单。
她心中一痛,大步走出医馆,来到芸娘面前蹲下。
“小姑娘,”她的声音异常温柔,“你叫芸娘是吗?
害你母亲的坏人,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给你一个交代。
你...你可愿意暂时跟着我?
我虽不能替代你母亲,但必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芸娘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看着方百花真诚的目光,又看向林枫。
林枫对她轻轻点头。
许久,小女孩终于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方百花的手。
方百花心中一暖,将芸娘轻轻抱起,对林枫道:“先生放心,我必视她如己出。”
林枫点头:“我相信将军。”
方百花翻身上马,怀抱芸娘,又深深看了林枫一眼:“先生大才,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百花他日必再来相请,望先生那时不要再推辞。”
说罢,她一勒缰绳,带着士兵疾驰而去。
林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乱世己至,他本想独善其身,但芸娘的悲剧让他明白,在这时代洪流中,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将理想付诸实践的机会?
他转身回到医馆,看着病榻上的石宝,喃喃自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不知这把火,能否真的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