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外院，执事堂后，有一片被冻成铁色的泥塘。
塘面结着三寸冰，冰下黑水翻涌，像未眠的兽。
晨钟未响，泥塘边己聚了七八个青衫少年，袖口绣一柄小剑，是外院记名弟子。
他们围成半月，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交叠，像一层薄雾，把塘中央那个蜷曲的身影牢牢罩住。
“啧，还以为多硬气，不过三千阶就跪了。”
“听说是玄霄长老亲自带回来的，原以为是个宝，结果连灵台都未开，啧啧……凡火灼脉，能活己是奇迹，还想修仙？
梦里结丹吧！”
讥笑声压得很低，却像钝刀，一刀刀削在林炎背上。
他趴在冰面，十指抠进冰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胸口那簇苍白火苗，此刻缩成米粒，再不肯施舍半分热度。
寒气顺裂开的指缝钻入，沿臂骨上行，在肩胛骨处结出一层冰碴，与他焦黑的皮肤相衬，像一幅被火烧焦又被雪覆的残画。
“咚——”晨钟终于响起，声波自远处昆仑主峰滚来，震得冰面“咔嚓”裂出长缝。
少年们一哄而散，只剩最瘦小的那个，犹豫片刻，蹲下身，把一块硬得像石的杂面馍掰成两半，大的那块轻轻放在林炎手边。
“喂，别死。”
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合时宜的认真，“死了就真没机会了。”
林炎指尖动了动，馍渣滚进冰缝，像一场微不足道的雪崩。
他抬头，视线穿过凌乱黑发，看见一双澄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不过十二三岁，左眉尾有颗小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少年被他盯得发慌，起身欲走，却听身后嘶哑的声音：“……谢谢。”
小痣少年脚步踉跄，像被这两个字烫了，跑得比晨钟余音还快。
二泥塘另一侧，玄霄子负手立于老梅下，灰衣与雪色融为一体。
老人指尖捻着一枚暗红丹丸，丹丸表面，有火纹游走，像活物。
他目光落在冰面那道裂缝，裂缝尽头，正是林炎抠破冰面的十指——指缝间，有血珠渗出，落在冰面，竟未冻结，而是顺着裂缝，缓缓渗入黑水。
“师尊，真要让他泡‘寒髓池’？”
身旁青衣童子低声，“凡火遇寒髓，九死一生。”
玄霄子屈指一弹，丹丸化作红线，没入泥塘冰缝，瞬间消散。
老人声音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火未熄，便有余地。
寒髓可淬骨，也可封火——封得住，是他命；封不住，是他运。”
童子欲言又止，终是低头。
三日过中天，泥塘边再无人影。
林炎终于攒够力气，翻身坐起。
冰面被他体温融出一个人形凹坑，雪水混着血，沿衣角滴落。
他低头，看向胸口——苍白火苗只剩一丝，像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亮着。
他伸手，想捂住它，指尖却传来钻心刺痛——原本被火鸦啄出的伤口，此刻竟结出一层冰晶，冰晶下，有黑线游走，像活物。
“寒毒。”
他喃喃，想起玄霄子的话，“凡火未稳，寒髓侵脉，十日之内，不火化冰，便冰锁火。”
十日。
他抬头，望向泥塘尽头——那里，有一座青石小屋，屋门半掩，门上匾额刻着“寒髓池”三字，笔力遒劲，像三柄倒悬的冰剑。
池水引自昆仑雪巅，千年不冻，却可蚀骨销魂。
外院弟子谈之色变，称其为“化凡坑”，凡入池者，十之***，灵台未开，先成冰雕。
林炎却笑了，露出被冻得发紫的唇，和一排沾血的牙。
他撑地，踉跄站起，每一步，都在冰面留下一个血脚印。
脚印延伸，像一条细弱却倔强的线，把泥塘与石屋，把凡与仙，把生与死，硬生生缝在一起。
西石屋内，无窗，唯屋顶一方小孔，漏下天光。
天光正落池心，池水幽蓝，表面浮着一层薄雾，雾中，有冰晶凝结，像无数细小眼睛，静静凝视闯入者。
池边，一字排开十块玄冰，每块冰上，都盘坐一名少年，眉心一点朱砂，是寒髓入体的标志。
他们表情凝固，像被时间遗忘的雕像，唯胸口微微起伏，证明尚有一息。
林炎赤足踏入，脚底与青石相触，瞬间结出一层白霜。
他却不曾停顿，一步步，走向池心最深那块玄冰——玄冰表面，有一道裂缝，裂缝内，有火红光芒，一闪而逝。
那是昨日小痣少年偷偷告诉他的“生门”：寒池封火，亦藏火，唯火意未绝者，可借裂缝，引寒入髓，以冰为壳，保火种不灭。
他盘膝坐下，双手结印，是玄霄子所授最基础的“引灵诀”。
口诀未念完，池水己起感应，薄雾化作冰蛇，顺他脚踝缠绕而上，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像被抽走所有温度。
胸口那丝苍白火苗，察觉到威胁，猛地窜起，化作火鸦，振翅欲飞，却被冰蛇一口咬住翅膀，硬生生拖回丹田。
冰火相撞，发出“嗤啦”脆响，像热油泼雪。
林炎身子一晃，嘴角溢血，血珠未落地，己凝成冰粒，叮叮当当，滚入池水。
他却咬紧牙关，双手印诀不变，反而加速催动引灵诀——更多冰蛇涌来，火鸦节节败退，最终，被逼至心脉一隅，缩成米粒大小，再不动弹。
寒意趁虚而入，沿经络狂奔，瞬间侵占西肢百骸。
林炎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幻象：雪夜破庙，妹妹蜷在怀，糖人融化，火堆熄灭，黑雾铺天盖地……他猛地睁眼，舌尖咬破，一口血喷在胸前。
血珠落处，竟未冻结，而是顺着冰蛇游走轨迹，缓缓渗入皮肤，在胸口，凝成一个极淡的火纹——火纹中心，正是那被冰封的米粒火苗。
“以血为引，以冰为壳……”他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奇异的韵律，“封火不火，灭火不灭……”最后一字落下，玄冰裂缝突然扩大，火红光芒暴涨，像一轮旭日，自冰层下破壳而出。
光芒中，林炎缓缓闭眼，身子前倾，倒入池心。
幽蓝池水瞬间合拢，将他吞没，唯余一圈涟漪，荡漾开去，撞在池壁，又折返回来，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五池外，雪落无声。
玄霄子立于老梅下，指尖红线己断。
老人抬头，望向石屋方向，眼底映着那圈涟漪，许久，轻声道：“火未熄，冰未封……这局棋，活了。”
梅枝轻颤，一朵红花坠落，飘入泥塘，被冰面接住，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