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溪最后一次呼吸时，闻到的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自家土炕上发霉的稻草和廉价烟草混杂的酸臭味。
一九八零年深秋，她躺在冰冷的炕上，身上只盖了层薄薄的破棉被。
屋外，苏家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笑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刺得她耳膜生疼。
“宝刚媳妇儿，再给你男人盛碗肉，他在厂里干活辛苦。”
这是苏母高八度的嗓音。
“妈，我自己来就行，小娟怀着孕呢，别让她累着。”
弟弟苏宝刚难得的体贴，却从未分半点给他奄奄一息的姐姐。
苏云溪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己经模糊不清。
她才二十五岁，却己经被这个家榨干了所有价值。
为供弟弟上学，她早早辍学下地干活；为给弟弟凑彩礼，她被迫嫁给隔壁村打死过老婆的赵瘸子；如今弟弟要买工作，需要一千块钱，家人竟要她卖掉一个肾。
她不肯，从赵瘸子家逃回来，却一病不起。
而她亲妈人，连片退烧药都舍不得给她买。
“那死丫头还没断气？”
苏父啜着劣质白酒，声音粗嘎，“赵瘸子可说了，人要是死了，那三百块彩礼还得退一半回去。”
苏云溪的心像被冰锥刺透，原来在她家人眼里，她这条命只值一百五十块。
“爸，您放心，姐撑不过今晚了。”
苏宝刚满嘴油腻地说，“明天我就去赵家谈，人死了是他们没照顾好，凭什么退彩礼？”
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苏云溪眼角淌下最后一滴泪。
若有来世，她定要这些吸血的蛆虫百倍偿还！
......剧烈的摇晃让苏云溪猛地睁开眼。
“死丫头，别给我装死！
赵家那边等着回话呢！”
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苏云溪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妇女——她的母亲王菜花，此刻正叉着腰，唾沫星子飞溅地骂着。
再环顾西周，斑驳的土墙，掉漆的木头柜子，窗上贴着旧报纸——这不是她出嫁前的房间吗？
“我告诉你，赵瘸子虽然年纪大点，但家里条件好，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
别不知好歹！”
王菜花伸手又要掐她胳膊。
苏云溪下意识躲开，动作利落得让王菜花一愣。
这不是梦？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虽然粗糙但饱满有力，不是后来枯瘦如柴的模样。
“妈，姐答应没？”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掀帘子进来，满脸不耐烦，“赵叔等着我呢，答应了就能先拿一半彩礼，我明天好去交钱。”
苏宝根！
他说的“交钱”，是去买那个纺织厂的工作！
苏云溪猛地想起来——现在是1980年夏天，家人第一次逼她嫁给赵瘸子的时候！
前世她就是这时妥协的，从此踏上不幸的道路。
而现在，她竟然回来了！
狂喜和仇恨同时席卷而来，苏云溪死死掐住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你看她这死样子！”
王菜花朝儿子抱怨，“白养她这么大，一点不知道报答家里！”
苏宝刚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炕沿的苏云溪：“姐，别磨蹭了。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赵叔虽然前头死过老婆，但那女人是自己想不开跳井的，跟赵叔没关系。
你嫁过去，帮着照顾他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说得轻巧，怎么不让你媳妇去照顾？
苏云溪内心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记得赵瘸子的前妻根本不是跳井，是被喝醉的赵瘸子活活打死后扔进井里的。
这事后来闹大了才被揭发出来，而那时的她早己被赵瘸子折磨得不成人样。
“说话啊！
哑巴了？”
苏大山也走进来，屋里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他手里拿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瞪着她。
一家三口围着她，如同饿狼围捕羔羊。
苏云溪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三张她恨之入骨的脸。
既然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赵瘸子给了多少彩礼？”
她轻声问，声音因久未喝水而沙哑。
王菜花眼睛一亮，以为她松动了：“三百块呢！
这价钱娶个黄花大闺女都够了！
赵家是看得起你！”
三百块卖女儿，真是好价钱。
苏云溪记得弟弟买那个工作花了一千，其中五百是爹妈的全部积蓄，另外五百是借的。
后来全家人省吃俭用好几年才还清，而她的彩礼只占一小部分。
“宝刚买工作要一千，我这三百也不够啊。”
苏云溪垂下眼，故作柔弱。
苏宝刚立刻说：“爸妈有积蓄，再说你嫁过去后，还能从赵家拿点帮衬娘家不是？”
好算盘！
前世她就是被这样的话忽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换来家人感激。
结果呢？
她每次从赵家偷拿点东西回来，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索取，和赵瘸子更凶残的毒打。
“我不嫁。”
苏云溪抬起头，清晰地说。
屋内顿时安静了。
“你说什么？”
苏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儿居然敢反抗。
“我说，我不嫁给赵瘸子。”
苏云溪站起来，虽然比苏宝刚矮一个头，但气势却不弱，“那是火坑，跳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王菜花猛地拍桌子：“反了你了！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轮得到你说不？”
“新婚姻法规定了，禁止包办婚姻。
你们这是违法的。”
苏云溪冷静地回答。
前世她在废品站捡到过一本破旧的法律书，无聊时翻看过，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
苏宝刚嗤笑：“法？
在咱这村里，爹妈的话就是法！”
“就是！
再说赵瘸子怎么了？
人家是正经庄稼人，有两间大瓦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菜花扑上来要拧她耳朵。
苏云溪闪身躲开，声音提高八度：“赵瘸子的前妻不是跳井自杀的！
是被他活活打死后扔进井里的！
你们这是要我死！”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三人一时愣住。
“你、你胡说什么！”
苏大山先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哪听来的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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