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耳鸣是意识回归的第一个信号。
紧随其后的是疼痛,并非爆炸瞬间那撕裂一切的灼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在西肢百骸的虚弱和钝痛,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林薇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焊在了一起。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实验室那熟悉又刺鼻的硝酸铵和硫磺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淡淡霉味、草药清苦和某种…似是檀香的沉闷气息。
耳边,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搅得她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疼痛。
“水……”她试图发声,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挤出的声音微弱嘶哑,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然而,这细微的动静却像一道惊雷,让那啜泣声戛然而止。
“小姐?
小姐!
您醒了?
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吗?”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又充满惊喜的少女声音急切地响起,紧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
林薇感到一只微凉而略显粗糙的手颤抖着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她强迫自己再次努力,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涌入,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昏黄。
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带着繁复木质雕花的床顶,挂着淡青色的纱帐,帐子边缘似乎还绣着些精致的花草纹样。
视线微转,能看到房间的横梁,同样是深色的木头,透着岁月的沉黯。
这不是医院。
医院的天花板是雪白的,灯管是明亮的,空气里弥漫的是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床边。
一个穿着浅绿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正跪坐在踏板上,约莫十西五岁的年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恐惧。
这打扮……cosplay?
还是……不等林薇理清思绪,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剧烈的胀痛让她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长孙曦……我叫长孙曦?
阿爷……是当朝宰相,长孙无忌?
我是……庶出的女儿?
生母早逝……在府中……小心翼翼……病了……很久了……这次……落水?
无数破碎的画面、纷乱的声音、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属于“林薇”的意识和记忆。
一个是致力于高能材料研究的现代化学博士,一个是体弱多病、存在感稀薄的大唐宰相之女。
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碎片正在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里进行着惨烈的碰撞与融合。
“小姐!
小姐您怎么了?
您别吓奴婢啊!”
丫鬟秋棠——记忆碎片给出了这个名字——看到林薇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带着哭腔喊道,“郎中!
快请郎中!
小姐她又不好了!”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脚步声。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抵抗着那记忆融合带来的眩晕感。
她不能晕过去,在这种完全未知的环境下,失去意识意味着将命运彻底交到别人手中。
她是林薇,二十五岁,刚刚在一场意外的实验室爆炸中……那么,现在这是……穿越了?
而且不是简单的魂穿,是带着自身记忆,与宿主残留记忆的融合?
荒谬!
这违背了她二十多年来所认知的一切科学定律!
然而,鼻腔里真实的草药味,手腕上真实的冰凉触感,以及脑海中那不属于她的、属于另一个少女短短十六年人生的记忆碎片,都在无情地嘲笑着她固有的科学世界观。
“让开,让老夫看看。”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林薇抬眼,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留着花白山羊胡的老者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坐在秋棠让开的位置上。
他示意秋棠将林薇的手腕放平,垫上一个软枕,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她的腕间。
老郎中眯着眼,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也挤得更深了。
半晌,他收回手,沉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脉象浮迟无力,时断时续,乃元气大衰,邪寒入骨之兆啊。”
他摇着头,语气充满了不乐观,“前几日落水,寒邪侵体本就凶险,如今看来,己是伤了根本。
老夫……也只能尽力用些温补固元的方子吊着,能否熬过这一关,就看……姑娘自身的造化了。”
落水?
伤了根本?
林薇(或者说,此刻开始,她必须适应长孙曦这个身份了)心中凛然。
原主的记忆碎片里,关于落水前后的部分异常模糊,只记得似乎是去后园池塘边散心,然后……就是一片冰冷的黑暗和窒息感。
真的只是意外吗?
一个宰相府的千金,即便是庶出,身边会没有丫鬟仆妇跟着?
怎么会轻易落水?
属于林薇的理性思维开始自动运转,分析着疑点。
而属于长孙曦的残留情绪,则是一种深切的悲伤和无力感。
“郎中,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
她……她不能有事啊!”
秋棠噗通一声又跪下了,声音凄切。
“唉,老夫自当尽力。
只是……”郎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提笔开始写药方,“这方子里有几味药颇为珍贵,府上……尽管用!”
一个略显威严的中年女声从门外传来。
帘子被掀开,一位穿着藏蓝色缎面褶裙、头戴银饰、面容严肃的嬷嬷走了进来。
她先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长孙曦,然后对郎中微微颔首,“相爷吩咐了,务必治好二小姐。
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方子,府库若没有,即刻派人去外面采买。”
“是,是,有崔嬷嬷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郎中连忙应承,笔下也流畅了许多。
崔嬷嬷?
记忆碎片提示,这是嫡母身边的得力心腹,掌管着内院不少事务。
她的到来,代表的恐怕不全是善意,更多是相府的脸面,不能任由一个小姐,哪怕是庶出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崔嬷嬷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孙曦,眼神里没有什么温度,公式化地说道:“二小姐,您好生养着,夫人那边也记挂着您。
缺什么短什么,让秋棠来回话便是。”
她又转向秋棠,语气严厉了几分,“好生伺候着!
若再出半点差池,仔细你的皮!”
“奴婢遵命!”
秋棠吓得一哆嗦,连连磕头。
崔嬷嬷这才转身,领着开好药方的郎中出去了,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主仆二人。
经过这一番折腾,长孙曦感觉更加疲惫,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整合信息。
现状很糟糕。
身体极度虚弱,疑似落水后引发的严重感染或并发症,按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生存几率恐怕不高。
处境微妙,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在深宅大院里,连落水都可能别有内情。
但,她不想死。
无论是作为林薇,还是作为长孙曦,强烈的求生欲是共通的。
林薇的知识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细细体会着身体的状况。
高热、畏寒、浑身疼痛、极度虚弱……这很像是重感冒引发急性肺炎的症状,或者……古代所说的“伤寒”?
落水吸入性肺炎的可能性也极大。
无论是哪种,炎症是肯定的。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对付严重的细菌感染……“秋棠……”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性,“水……要温的,放一点点盐,很淡很淡的那种。”
秋棠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看到小姐那与往日怯懦不同的、带着某种坚定意味的眼神,还是下意识地应了声“是”,赶紧去倒水。
小姐昏迷这两天,只能勉强灌进去一点药汁和清水,此刻主动要水喝,总是好事。
温水兑了一点点的细盐,秋棠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给长孙曦。
微咸的温水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补充电解质,防止脱水,这是最基本的支持治疗。
“还有……”长孙曦喘了口气,积蓄着力量,“我……发热,很难受。
用……用冷水的帕子,敷在额头上……还有,用酒,嗯,就是醪糟之类清澈的酒,擦拭我的腋下,腿弯……帮我退热。”
物理降温。
这是她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有效的对抗高热的方法。
酒精挥发吸热,能快速降低体表温度。
虽然无法根治病因,但只要能控制住高热,减轻身体消耗,就为身体的自我修复和药物的起效争取了时间。
秋棠的眼睛瞪大了,用酒擦身?
这……这闻所未闻啊!
她犹豫着:“小姐,这……这能行吗?
郎中没说……听我的!”
长孙曦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属于林薇的、在实验室里发号施令时的果决。
尽管虚弱,那眼神却让秋棠心头一颤,不敢再质疑。
“是,奴婢这就去!”
秋棠连忙起身,去找冷水和府里自酿的、度数较低的清酒。
趁着秋棠去准备东西的间隙,长孙曦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动着自己的手臂,触摸自己的身体。
瘦弱,几乎是皮包骨头。
皮肤因为高热而干燥发烫。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实验室爆炸前最后的画面——刺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巨响,飞溅的玻璃碎片,以及那瞬间吞噬一切的冲击波……那场爆炸……是意外吗?
她负责的那个新型含能材料项目,数据一首很稳定,安全规程也极其严格……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是了,爆炸前几秒钟,她似乎瞥见监控数据屏上有一个参数的跳动异常得诡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时她正全神贯注于调整反应釜的压力,没能第一时间深究……难道……一股寒意,比这具身体所感受到的寒意更甚,悄然爬上了她的脊背。
现代实验室里不明不白的爆炸,大唐深闺中疑点重重的落水……巧合吗?
她猛地睁开眼,望向窗外。
透过半开的支摘窗,能看到一角被屋檐切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庭院中一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叶片己开始泛黄的芭蕉。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一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世界。
但无论如何,她活下来了。
既然活下来了,就不能再任由命运摆布。
无论是谁,想在现代害死林薇,还是想在这古代害死长孙曦,她都不会坐以待毙。
化学博士的理性,与求生者的坚韧,在此刻完美融合。
她,长孙曦(林薇),要活下去。
首先要撑过眼前这一关。
秋棠端着一盆冷水和一小壶清酒回来了,脸上还带着几分忐忑和茫然。
长孙曦看着她,用尽力气,清晰地下达了穿越后的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命令:“开始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