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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年

发表时间: 2025-10-19
“……宁……宁哥儿?”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人群缝隙里钻出来-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裹着件破洞能看见棉絮的粗布袄,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见吕布看来,身子还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终于打破了这片浸着血味的死寂。

吕布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

他眼中的血色尚未完全褪去,像两团没燃尽的炭火,目光扫过那些慢慢聚拢过来的俘虏—— 多半是面黄肌瘦的农人,有男有女,应该是外出劳作时被***突袭劫掠而来的。

盯着这些人,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眼前的状况和那声呼唤,“你……你不傻了?”

脸上带血的老汉结结巴巴地问,他是张保全,堡里的老军户,脸上那道新鲜的刀痕是今早被***用刀背砸出来的,此刻还泛着青紫色,“你把***……全杀了?”

吕布没说话。

他不认识这老汉,却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熟稔,也大致懂了他们嘴里的“傻了”是什么意思,他从记忆碎片里翻出了这具身体的名字——吕宁,原主吕宁的痴傻,在这烽台堡里该是人人皆知的事。

他看向说话的老汉,对方正颤抖着手指着地上的尸体,似是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真的死光了……咱们得救了…尔等,是何许人也?”

吕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见吕布似乎不记得自己,说话还怪怪的,老汉连忙答到“宁哥儿,我是你张叔呀,不记得了吗?

王奎那杀才,强令我等去边墙下向阳坡给他整饦私田,说是备春耕,实则是给他自家种地!

咱们这些人有的烽台堡军户,有的是军户家属,都被那股不知道从哪溜进来的***给围了!

可恨王奎鸟人,他调走的人手太多,烽台都没人及时举烽烟示警!

…此乃何处?

如今是何年月?”

吕布打断张叔道。

“这儿是山西大同府边墙左近。

如今是大明崇祯二年二月,哎…得亏有你…” 张叔偷眼瞅着吕布,见他眉头拧成川字,眼白里还残留着血丝,心里暗自嘀咕:,“这模样,莫不是打昏了头?

憨病好了,倒像是把前尘往事都忘了个干净?”

“大明?

哪个大明?”

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冷石子砸中了心口—— 他记忆里只有大汉的赤旗,建安的年号。

“还有哪个大明?”

张叔咧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洪武爷打下的天下,到崇祯二年己经有200多年了!”

吕布的指节捏得发白,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崇祯二年……离那汉家天下的时候,过了多少年?”

“汉家天下?”

张叔愣了愣,“莫不是《三国演义》里的后汉?

那距今可有一千好几百年了。”

他挠挠头,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宁哥儿想听书?

集市里的说书人最爱讲三国,下次叔带你去?”

汉朝亡了。

三国演义。

一千多年。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个个扎进吕布的脑子里。

把他记忆里建安年间的洛阳残垣、长安乱兵、下邳城头的汉旗,都戳得粉碎。

他记得自己效力的那个“汉”,那时的洛阳虽破,长安虽乱,可“大汉”的旗子还在。

作为纯粹的边地武人,他杀匈奴,抗鲜卑,保卫桑梓,他比世家大族更懂得“汉”所承载的意义。

他杀丁原,除董卓,虽利益为先,可始终效忠着“汉天子”。

他从未想过,那个他骂过、护过、也抛弃过的“汉”,竟然早己成了“前汉后汉”的旧闻,成了说书人口里的故事。

“吕……吕温侯呢,你可知他?”

吕布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耳语,他死死盯着张叔,“说书的……怎么说他?”

“吕温侯?”

旁边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忘了身上的伤,“那可太厉害了!

三英战吕布,辕门射戟,多威风!

听说他还可能还是咱山西人咧——”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是可惜后来被曹操斩在白门楼了……说书人都骂他‘三姓家奴’。”

三姓家奴?

三姓家奴!

吕布猛地攥紧刀柄,指节泛白到几乎要捏碎刀鞘。

原来千百年后,他留下的,不是“飞将”的勇名,不是“温侯”的爵名,而是这样一个带着唾沫星子的骂名!

呵呵~,真是讽刺啊!

他想起丁原临死前的眼神,想起董卓被刺时的血,想起陈宫在刑场上的冷笑。

那些被他视作“乱世常态”的背叛,原来真的会被人记上一千多年,一遍遍拿出来唾骂。

风里的血腥味突然变得刺鼻,吕布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反驳,想说“乱世之中,谁不是各为其主”,想说“曹操也杀过恩人,刘备也卖过兄弟”,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声压抑的低吼。

“宁哥儿?”

张叔想扶他,却被吕布挥开。

那瞬间迸发的狠戾让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傻子吕宁”的眼神,是刚才杀***,是某种沉睡了千年的、属于“吕布”的凶性。

但那凶性很快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茫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射箭持刀都无比稳当的双手,此刻却在发抖。

没有方天画戟的握感,没有赤兔马的缰绳,是“吕宁”这具身体的粗糙手掌,是一千多年后的陌生掌纹。

“曹***了,刘备死了,公台、高顺死了,妻儿死了,我也早就死了…”吕布呆呆看着手掌,久久不动。

“宁…宁哥儿”张叔上前晃了晃他的手臂,“咱们回家去吧。”

家?

我吕布哪还有家?

抬头看去,远处的边墙在视野里模糊成一道影子,像极了他记忆里下邳城的城墙。

可城头上的旗变了,城楼下的人变了,连骂他的话,都变了。

“走吧。”

良久,吕布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白门楼的绞索没能勒断他的魂魄,却把他勒进了一个更荒唐的梦里——梦里没有貂蝉,没有画戟,没有赤兔,只有一个叫“吕宁”的傻子,和一个被骂了一千多年的“吕布”。

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