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指的木屋藏在竹林深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我竟愣了愣 —— 原以为会是简陋的山野小屋,却没想到收拾得这样妥帖。
旧松木书架靠在墙边,摆着半排艺术画册,还有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植物图鉴;靠窗的木桌上放着个粗陶花瓶,插着两支刚采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橱柜里整整齐齐码着米、面和干货,最上层甚至有密封好的茶叶和红糖,旁边压着张便签,是顾屿的字迹,笔锋清瘦:“食材够吃三天,缺什么去山下王婶家拿,记账就行。”
指尖碰了碰便签纸,还带着点余温,想来是他刚离开不久。
我把登山包放在墙角,掏出那本改了三版的顾氏报告,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 不是急着让他看,而是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劝他下山,但急功近利只会像之前的人一样,被他拒之门外。
我得先看懂他。
看懂他为什么守着这片山,看懂他画里藏的心思,才能找到真正能打动他的点。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
套上外套出门,远远就看见竹林中央的画架 —— 顾屿己经在作画了。
他没穿昨天的棉麻衬衫,换了件浅灰色的薄卫衣,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握着支新的狼毫笔,正对着晨雾里的竹林调色。
石绿和藤黄在瓷盘里慢慢交融,调出的颜色和远处竹梢的嫩绿几乎一模一样,连晨雾里的朦胧感,都被他用清水轻轻晕在纸边。
我没上前,就站在木屋门口看着。
他作画时格外专注,连风吹动卫衣下摆都没察觉,只偶尔俯身,离画纸极近,像是在和画里的山水对话。
有村民路过,隔着老远喊他:“顾先生,昨天修的画框好用不?”
他才抬起头,嘴角弯了弯,声音比平时软些:“好用,谢了李叔。”
那抹笑意让他身上的清冷散了大半,竟有了点烟火气。
等他收了画架往回走,撞见站在门口的我,也没惊讶,只指了指厨房:“锅里温着粥,王婶送的咸菜在瓷罐里。”
我跟着他进了屋,看着他把画具一一收好,颜料按色号排得整整齐齐,连用过的笔都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挂在笔架上沥水。
忽然想起资料里说他 “作画只用特定颜料”,原来不止是挑剔,更是对每一件工具的珍视。
“顾先生每天都这么早作画?”
我剥了个他放在桌上的野橘,试着找话题。
他正擦着画盘,闻言抬头:“晨雾没散时,竹色最透。”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你要是想西处看看,别走远,后山有片漆树林,路滑。”
我应了声,心里却记下了 “漆树林”—— 后来才知道,那片漆树是他三年前种的,说是 “以后做画框不用买现成的,自己熬漆更耐用”。
他看似不管世事,却把青竹山的一草一木都放进了长远的打算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提半句顾氏,只跟着他的节奏转。
他去看村民种的果树,我就帮着记录果实的成熟度,用手机查 “山地果树防虫害” 的方法;他在画库整理旧画,我就帮着用软布擦去画框上的灰,发现几幅画的防潮层坏了,还找了专业的护画教程,打印出来放在他桌上;连他偶尔对着某幅未完成的画发呆,我也只是安静地递杯热茶,不问他在想什么。
我发现他其实很细心:知道我不吃辣,王婶送的辣酱他会单独收在一边;看见我晚上在灯下改报告,会默默把台灯的亮度调亮些;甚至我随口说一句 “这野菊真好看”,第二天就多了个插着野菊的小陶罐,放在我的书桌角。
更重要的是,我在他的画稿里发现了一张半成品 —— 画的是青竹山的俯瞰图,山脚下却多了片小小的建筑群,旁边标着 “村民文创站” 的字样。
原来他不是没想过让青竹山 “活” 起来,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方式。
这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翻着这几天记的笔记:顾屿在意青竹山的安宁,在意村民的生计,更在意他的艺术不被商业裹挟。
而顾氏的危机,恰好能和这些点连起来 —— 用顾氏的资源帮青竹山搞文创,既不破坏这里的宁静,又能让他的艺术有更多出口;而他回顾氏,正好能挡住顾明哲的野心,保住顾氏里那些真正做事的人。
窗外的月光洒在报告上,我终于明白:说服他下山,从来不是 “逼他离开舒适区”,而是让他知道 —— 顾氏不是负担,而是能让他在意的一切,变得更好的底气。
第二天清晨,雨后的青竹山裹着层薄雾,竹叶上的水珠顺着叶尖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痕。
我站在顾屿的画架旁,己经看了十分钟。
狼毫笔在他指间灵活转动,赭石色的颜料在画纸上晕开,勾勒出几竿枯竹 —— 竹节皲裂,竹梢耷拉着,像被风雨压垮的模样,可在枯竹根部的泥土里,却藏着一抹极淡的石绿,淡到不凝神看,会以为是颜料不慎晕染。
这不是普通的山水写生。
我盯着那抹石绿,脑子里飞速闪过顾氏的报表:海外分公司亏损如枯竹颓势,顾明哲转移资产似蛀竹的虫,可老股东里仍有念着老爷子恩情的,供应链的底子也没彻底垮 —— 这不就是 “危中有机”?
顾屿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指尖还沾着点石绿颜料。
我深吸口气,声音轻却笃定:“枯竹根处藏新绿,顾先生是在暗示顾氏‘危中有机’?”
画笔猛地顿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身,晨雾在他睫毛上凝了层薄霜。
那双像青竹溪水般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惊讶,扫过我沾了泥点的登山鞋,又落回我脸上:“你看得懂?”
“不止懂画。”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份改了三版的分析报告,封面 “顾氏危机与青竹山文旅机遇” 几个字迎着雾光,“我还知道,您画里的‘新绿’不是空想 —— 顾氏的供应链优势,配上您的艺术影响力,就是破局的关键。”
顾屿没立刻接报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画架边缘。
他低头瞥了眼画纸上的枯竹,再抬头时,眼底的冷淡散了些,多了点探究的兴味。
伸手接过报告时,他的指尖擦过我的掌心,带着颜料的微凉:“有点东西。”
他快速扫了两页,眉梢微挑,“不过想让我下山,得看你能不能真说服我。”
风卷着竹叶掠过,带着泥土的清香。
我看着他低头翻报告的侧脸,忽然觉得,这趟泥泞的山路没白走 —— 这场 “劝下山” 的博弈,从他挑眉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不一样的走向。
……顾屿翻报告时眉梢微挑的模样,像颗小石子落进我心里,漾开点细碎的暖意。
回木屋后,他把报告放在书桌上,说 “晚些再细琢磨”,便又拿着画具去了竹林 —— 还是那副专注的样子,仿佛顾氏的纷扰、我的劝说,都得先让位于眼前的笔墨。
我坐在木屋的竹椅上,翻着之前记的青竹山笔记,指尖划过 “漆树林野菊坡” 的字样,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每天啃面包赶早高峰,在格子间里改方案到深夜,咖啡灌了一杯又一杯,连窗外的树什么时候发芽,都没心思留意。
而青竹山的晨雾、竹香、村民的笑声,还有顾屿笔下的枯竹新绿,都像团柔软的云,裹着我久违的松弛。
“不如去山上走走,看看究竟是什么让他守了三年。”
我合上书,抓起手机和水壶,往门外走。
临走前还特意看了眼顾屿的方向 —— 他正对着晨雾调色,没注意到我,我便没打招呼,想着傍晚前回来就行,免得打扰他作画。
山上的路比想象中有趣。
沿着顾屿之前指的方向走,先是一片野菊坡,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雨后的水珠,比木屋花瓶里的更有生气;再往里走,就是他三年前种的漆树林,树干己经粗壮,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割漆的浅痕,旁边堆着几根晒干的竹条,想来是他准备做画框用的。
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想着回去问问他割漆的技巧,又忍不住往更深的地方走 —— 听说山后有片溪流,能看见成群的小鱼,想去看看。
一路好心情,越走越偏,等我反应过来时,周围的竹林己经陌生了。
之前做标记的漆树看不见了,连太阳的方向都辨不清,手机信号也弱了下去,只剩一格断断续续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掏出手机看时间 —— 己经下午五点多,青竹山的天暗得快,再过一个小时,恐怕就要黑透了。
我没慌,先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喝了口水。
之前查 “山地求生” 时记过,迷路后别乱走,先观察周围的参照物:远处有片隐约的山脊,和顾屿画里的轮廓有点像,应该是西北方向;脚下的泥土湿润,顺着地势往下走,大概率能遇到溪流,跟着溪流走就能出山。
可走了半小时,不仅没遇到溪流,天反而越来越暗,风也变凉了,吹得竹叶 “沙沙” 响,像有脚步声跟在后面。
我掏出手机,想给顾屿打电话,手指却顿了顿 —— 他作画时向来静音,会不会没听见?
但现在只能试试,我拨通他的号码,听筒里传来 “嘟嘟” 的忙音,响了十几声后自动挂断。
我又打了两次,还是没人接。
手机屏幕亮起时,我看见自己的脸色有点白,心里忍不住发慌 —— 小时候怕黑,总需要开着小夜灯才能睡着,现在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掠过的虫鸣,还有远处不知名的鸟叫,连呼吸都觉得发紧。
正想找根粗点的竹子当 “武器”,头顶的云忽然散了些,皎白的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映出淡淡的光。
我抬头看着月亮,忽然想起顾屿画里的月光 —— 他总用淡墨衬着留白,说 “月光不用画太亮,留白才有意境”。
此刻的月光,比画里的更暖,像给了我点勇气。
我深吸口气,顺着月光照亮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哼着小时候妈妈教的儿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另一边,顾屿刚放下画笔。
画纸上的溪流图终于完成,他满意地看了眼,才想起拿手机 —— 屏幕亮着,十几条未接来电,全是 “林溪”。
他心里一紧,指尖划过屏幕,回拨过去,却提示 “暂时无法接通”。
“王婶,您看见林溪了吗?”
王婶正好来送咸菜,看见他皱着眉,“下午我看见她往山后走了,说想去看溪流。”
顾屿心里 “咯噔” 一下,山后那片路没修,岔路多,天一黑特别容易迷路。
他抓起外套,对王婶说:“李叔和张叔在吗?
麻烦叫上他们,带手电筒,去山后找林溪。”
“哎!
我这就去叫!”
王婶也慌了,转身就往村里跑。
顾屿拿着手电筒,先往野菊坡的方向跑。
心里忍不住念叨:“麻烦死了,说了别走远,偏不听。”
可脚步却没停,手电筒的光扫过竹林,嘴里喊着:“林溪!
你在哪?”
李叔和张叔很快赶上来,三人分三个方向找,手电筒的光在黑夜里像三道移动的星。
顾屿往山后溪流的方向跑,心里越来越急 —— 天己经全黑了,山里有露水,她穿的外套薄,会不会着凉?
手机没信号,她会不会害怕?
“林溪!”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听见了隐约的回应,从前面的竹林里传来,带着点发颤的声音:“顾屿?
我在这!”
顾屿心里一松,加快脚步跑过去,手电筒的光落在她身上 —— 她靠在一棵老竹上,头发有点乱,手里攥着根细竹枝,看见他时,眼里的慌意明显散了些,却还是强装镇定:“你怎么才来?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作画时静音了。”
顾屿走近,看见她冻得有点发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怎么走到这来了?
不是让你别走远吗?”
“想看看山后的溪流,结果走岔路了。”
林溪接过外套,裹在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身上的墨香,暖得让人心安,“本来想顺着山脊走,结果天黑得太快,手机也没信号了。”
“还好没乱走。”
顾屿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她,“先喝口水,缓一缓。
李叔和张叔在附近,我先找到你,咱们跟他们汇合后下山。”
林溪喝了口水,看着他手里的手电筒,光全照在她这边,他自己的半边身子还在阴影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忍不住问。
“你之前说想去看溪流,山后只有这一条路能通溪流。”
顾屿的声音比平时软些,“还有,你拍的漆树林照片,背景里有这片老竹,我猜你会往这边走。”
林溪愣了愣,没想到他连自己随手拍的照片都注意到了。
心里忽然暖了些,刚才的慌意全没了:“其实我没完全乱走,看你的画里,山后溪流的方向有片老竹,所以刚才一首往老竹多的地方走,想着你肯定知道这里。”
顾屿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眼睛亮闪闪的,不像刚才害怕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了:“还算聪明,没像其他人一样瞎跑。”
“那是,我可是做过‘山地求生’攻略的。”
林溪也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过还是谢谢你来接我,刚才还以为要在山里过夜了。”
“下次别一个人来。”
顾屿的语气有点像责备,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青竹山的岔路多,就算白天来,也最好跟我或者村民打个招呼。”
“知道了。”
林溪点头,跟着他往汇合点走。
手电筒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画的溪流图,是不是就是山后的这片?”
“是。”
顾屿点头,“之前想画完给你看,没想到你自己先跑来了。”
“那下次你画的时候,能不能叫上我?”
林溪看着他的侧脸,月光下他的轮廓柔和了些,“我想看看你怎么把溪流的光影画出来,之前看你画枯竹的新绿,特别厉害。”
顾屿的耳尖在月光下泛了点红,没回头,却轻轻 “嗯” 了一声:“好。”
前面传来李叔的喊声:“顾先生!
找到林姑娘了吗?”
“找到了!
在这!”
顾屿应了一声,转头对林溪说,“走吧,下山了,王婶肯定煮好粥等咱们了。”
林溪跟着他往前走,裹着他的外套,闻着淡淡的墨香,心里忽然觉得:这场迷路,好像也不是坏事。
至少让她知道,顾屿的清冷下,藏着这样的细心和关心;也让她有机会,离他在意的青竹山,离他这个人,更近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