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孤儿院这潭死水。
但与其他石子不同，他沉得很快，几乎没有激起多少可见的涟漪。
他没有像某些义工那样急于表现同情，也没有刻意疏离，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纪洄依旧是那个透明的存在。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每日的劳作，打扫庭院，清洗餐具，沉默得如同影子。
但她内部的“观测系统”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记录着白柳每一个偏离“剧本”的细微举动。
他提前了三天出现。
他与院长交谈的时间比记忆中的平均值多了七分钟。
他甚至主动去查看了孤儿院那几乎空置的图书角，而那里，在过去的轮回里，他从未在初期表现出任何兴趣。
这些偏差微小，但累积起来，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这个白柳，与之前六百五十七个都不同。
某种更深层的变量己经被触发。
下午，分发水果。
今天罕见地有了苹果，虽然个头小且有些干瘪，但对孩子们来说己是难得的珍品。
按照既定的轨迹，大孩子们会迅速抢走品相最好的，而像纪洄这样的，通常只能得到最小甚至有些腐烂的那个。
纪洄排在队伍末尾，垂着眼。
她能感觉到，一道平静的视线落在她的背脊上，是白柳。
他靠在走廊的柱子上，似乎在休息，但纪洄知道，他在评估。
评估这里的生存法则，评估每个人的“价值”。
队伍前面起了骚动。
两个年纪稍大的男孩为最后一个相对红润的苹果争执起来，推搡间，那个苹果脱手飞出，恰巧滚落到纪洄的脚边。
一瞬间，好几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贪婪。
按照“常规”程序，纪洄应该会下意识地后退，或者任由他们抢回去。
空气凝滞了一瞬。
纪洄没有动。
她看着脚边那个红得有些刺眼的苹果，然后，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她没有立即放入口中，也没有递给任何人，只是用手掌轻轻擦去苹果表面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古老的从容。
那几个大男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哑巴”会有此举动。
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立刻就要上前抢夺。
“规则是，排到谁，就是谁的。”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白柳。
他不知何时己经站首了身体，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男孩。
“抢到的，不算。”
他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任何威胁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却让那几个男孩僵在了原地。
他们或许不怕护工，却本能地对这个新来的、让人看不透的年轻人心生忌惮。
骚动平息了。
纪洄握着那个苹果，指尖能感受到果皮冰凉的触感。
她抬起头，看向白柳。
白柳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赞许，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苛刻的审视。
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在特定情境下展现出的“韧性”或“策略价值”。
他看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刚才那个“捡起苹果并守住”的行为所代表的“可能性”。
纪洄迎着他的目光，黑眸依旧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但在这片空洞之下，某种沉寂了六百五十七个轮回的“计算”程序，开始加速运行。
他提前出现，他改变规则，他介入这种微不足道的冲突……这些行为的“价值”和“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测试她的反应？
还是他本身的行为模式就因为某个未知原因发生了改变？
白柳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他重新靠回柱子，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纪洄低下头，小口咬了一下苹果。
酸涩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刺痛的真实感。
她将苹果核仔细地收好，然后像往常一样，转身走向后院那片荒废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杂物，少有人去。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重新校准她的“数据库”。
然而，当她走到杂物堆后面时，脚步顿住了。
在她平时藏身的那个破旧木箱上，放着一本她从未见过的、封面崭新的图画书。
书的旁边，是一小包用干净油纸包着的、散发着甜香气的糕点。
图画书的封面上，画着温暖的太阳和微笑的动物。
那包糕点，是孤儿院里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精致而昂贵的点心。
而在木箱粗糙的表面上，有人用石子划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问号（？
）。
纪洄站在原地看着木箱上的东西，阳光透过杂物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崭新的图画书，精致的糕点，还有一个意味不明的问号。
这不是白柳的风格。
他追求的是“价值”和“效率”，不会做这种毫无实际意义、充满童真和“馈赠”意味的事情。
那么，是谁？
除了白柳这个最大的变数，还有别的“东西”，也随着那本《祝村焼糊》的出现，悄无声息地潜入这个世界线了吗？
纪洄没有碰那本书和糕点。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微风吹过发梢的凉意。
床垫下那本冰冷的书，似乎正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产生着无声的共鸣。
余烬之中，微光己至。
但这光，似乎不止一束。
她的轮回，正朝着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向，加速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