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动物园里最年长的银背大猩猩。每晚闭园后，动物们都会聚在一起分享游客掉落的零食。
可上周开始，送来的食物包装袋上开始出现用爪印写的字：“别吃管理员喂的肉。”昨晚，
我最疼爱的小猩猩偷偷告诉我：“爷爷，我好像想不起来森林的味道了。
”---我是卡洛斯。他们说我是这座动物园里最年长的银背大猩猩。
我的毛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乌黑油亮，脊背也带上了沉重的银色。
我蹲坐在这方寸之地的假山顶上，已经很多年了。久到足以记住每一块石头的棱角，
每一批游客脸上大同小异的惊喜表情，还有夜晚空气中，
那若有若无、却始终无法被高墙完全阻隔的，属于远方森林的，微乎其微的气息。
那是我和过去唯一的，也是越来越脆弱的联系。白日的喧嚣属于人类。夜晚，
当最后一双人类的脚步声消失，铁闸门哐当落下，动物园才真正苏醒，
属于我们的时间才缓缓流淌。不是嚎叫与狂奔，而是一种更隐秘的骚动。管理员老陈，
那个身上总带着烟草和饲料混合气味的男人，会进行最后一次巡园。然后，黑暗和寂静降临，
直到月光铺满石板路。接着，就是我们的小小仪式。夜行动物开始活跃，但大多数，
像我这样的，只是静静地等待。狒狒首领凯撒会第一个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那是信号。然后，
各个笼舍、围栏的边缘，会探出一个个脑袋。河马在它的泥潭边张开巨口，打着哈欠，
露出粉红的喉咙；长颈鹿迈着优雅而谨慎的步子，靠近隔离网的边缘；就连一向高傲的猎豹，
也会在阴影中，用它那双在夜里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共同的中心——那片位于园区中心，
由我的领地、狒狒山和一小片水池构成的“广场”。我们交换信息，用各自的方式。
低吼、嘶鸣、气味标记，或者仅仅是眼神和姿态。但最重要的环节，
是分享“贡品”——那些粗心的游客从栏杆外、从观光车上掉落的零嘴。包装鲜艳的薯片袋，
吃了一半的糖果，甚至是一小块面包。由体型最小、最灵活的猴子们负责搜集，
在夜色中传递。一块巧克力可能被掰成好几份，一包饼干大家分着舔掉碎屑。
这不是为了果腹，老陈喂的饲料总是足量的。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对围墙外那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共同品尝，一种卑微的反叛和联结。上周，
雨季似乎提前到来了，空气湿重，带着铁锈味。又是一个分享的夜晚。一只年轻的松鼠猴，
吱吱叫着，
将几片沾着泥土的薯片和一个小巧的、印着猫头鹰图案的零食包装袋放在我面前习惯的位置。
我伸出粗大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个猫头鹰袋子，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指甲划开，
分给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家伙们。然后，我的动作停住了。包装袋柔软的材质上，
在猫头鹰圆睁的眼睛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印记。不是泥土，不是刮痕。
那是用某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蘸着画上去的。像是小小的，蘸血的爪印。
它们排列成一种扭曲但依稀可辨的图案。那不是人类的文字。但我认识。
在这动物园里待久了，你总能学会辨认不同族类留下的标记。这是警告。最古老，
也最严厉的那种。爪印构成的图案，翻译过来，是一个简单的句子：“别吃管理员喂的肉。
”我的心脏，那颗在我宽阔胸腔里缓慢跳动了数十年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冲上我的头颅，
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抬起头，环顾四周。凯撒正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一根能量棒，
他的狒狒群在互相梳理毛发。长颈鹿们安静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猎豹打了个哈欠，
舔着自己的爪子。一切如常。月光依旧惨白地照耀着。谁留下的？是警告？还是恶作剧？
我沉默地将那个猫头鹰包装袋攥在掌心，揉成一团。我没有分享那片薯片，
也没有对任何动物提起。我只是用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示意今晚的聚会到此为止。
动物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带着些许困惑，纷纷退回了自己的领地。从那天起，
一种无形的寒意开始在这片夜晚的领地上蔓延。我仔细观察老陈送来的一切。
饲料主要是水果、蔬菜和特制的谷物饼。肉，是专门提供给猛兽区的。我们灵长类，
偶尔会得到一些煮熟的鸡蛋或者酸奶作为“加餐”。那警告是什么意思？
我留意着每一个细节。老陈推着饲料车的身影，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比以往更疲惫，
眼袋更深，他倾倒食物的动作。我甚至注意到，最近送来的水果，品相似乎格外好，
好得有些不自然，颜色过于鲜艳，香气也过于浓郁，掩盖了一丝极淡的、陌生的化学气味。
但我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问题。除了……记忆。不是我自己的。是我的族群里的。
一只正值壮年的雌性大猩猩，前一天还熟练地搭建了睡觉的窝巢，
第二天早上却对着散乱的树枝发呆，似乎忘了该怎么开始。一只年轻的雄性，在玩耍时，
做了一个复杂的、本该是本能的后空翻动作，却意外地摔倒了，它坐在地上，
眼神里充满了短暂的迷茫，好像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这些细微的异常，
像水面下的暗流，只有我这样熟悉它们每一个习惯的老家伙才能察觉。不安，像藤蔓一样，
悄悄缠绕住我的心脏。昨晚，月色被浓云遮蔽，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大部分猩猩已经在我用干草和旧轮胎搭建的简易窝棚里睡下了。只有我最疼爱的小孙子科洛，
还依偎在我身边。它才三岁，有着和我年轻时一样乌黑发亮的毛发和充满好奇的眼睛。
它最喜欢在睡前听我发出低沉的、代表故事的呼噜声，
那里面有我编造的关于巨大香蕉树和会跳舞的蝴蝶的故事，也有我记忆中，真实的，
关于热带雨林的碎片——那里有遮天蔽日的树冠，有震耳欲聋的虫鸣，
有雨后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无比复杂而鲜活的气息。往常，听到这些，科洛会睁大眼睛，
鼻子用力地吸气，仿佛想从这充斥着消毒水、饲料和人类气味的空气里，
捕捉到一丝来自远方的幻影。但昨晚，它安静得出奇。它用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紧紧靠着我，
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手臂。过了很久，它抬起脸，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
照出它大眼睛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困惑和恐惧。
它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细微的呜咽声说：“爷爷，”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寻找一个确切的感觉，“我好像……想不起来森林的味道了。”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森林的味道？它从未去过森林！它出生在这水泥围墙之内。它所知道的“森林的味道”，
完全来自于我的描述，来自于我通过声音和气味信息素传递给它的，
一个模糊的、关于故乡的梦。它怎么会“想不起来”一个它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除非……那个梦，正在变得模糊。除非，某种东西，正在侵蚀它构建那个梦境的能力。
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毒蛇，终于钻透了我厚重的皮毛，缠紧了我的骨骼。
包装袋上的血爪印警告……异常的喂食……族群成员偶尔的失忆行为……现在，
是科洛正在丢失一个虚构的、却至关重要的记忆。这一切不是孤立的事件。
我伸出巨大的手臂，将科洛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它小小的、温暖的心跳。
我的目光越过围栏的铁丝网，投向园区深处，
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属于管理员的白色小楼。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某种比饥饿、比疾病更可怕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它在偷窃我们最根本的东西——连接着我们与过去，定义着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记忆。
而我，卡洛斯，这座动物园里最年长的银背大猩猩，必须找出真相。在我，
以及我所守护的一切，被彻底变成空白之前。---科洛的话像一根冰刺，
扎进了我最深的恐惧里。它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警告，
一个需要警惕的现象；它成了切肤之痛。我看着科洛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它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仿佛在努力对抗着那种无形的遗忘。
白天变得格外漫长。游客们的喧闹、照相机的闪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个地方：我的族群里每一个成员细微的行为变化，
以及管理员老陈的一举一动。老陈。
这个为我们清理笼舍、送来食物、偶尔会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拍我手臂的男人。
他身上依旧带着烟草和饲料的味道，但最近，似乎又多了一丝……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比以前更浓。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以往那种带着疲惫的温和，
如今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和机械。他投放食物的动作依然准确，
但少了些过去的随意，更像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我注意到，
他最近开始推一辆新的、不锈钢制的小推车， alongside 平时的饲料车。
这辆小车格外干净，闪着冷冰冰的光，上面放着一些密封的金属罐子和注射器之类的东西。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把一个苹果或一根香蕉亲手递到某个好奇伸过来的小手中。现在，
一切接触都通过栏杆和固定的食槽完成。下午，
他带着两个穿着白色外套、不像游客的人来到了围栏外。他们指着我们，低声交谈，
手里拿着写字板记录着什么。他们的目光，不像是在欣赏生命，更像是在观察……实验对象。
那种审视的、不带感情的目光，让我颈后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假装慵懒地蹲在假山上，
半闭着眼睛，耳朵却捕捉着风中飘来的零星词语。